三年后,韩国,济州岛。

    今年的冬天冷得特别早,才不过十一月份,就猝不及防地下了一场大雪。

    程斯语上完课从首尔赶回济州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一刻也不敢耽误,直奔琼花拉面馆。他怕自己去晚了面馆会关门,自从上月见到那个女孩开始,他每天不看她一眼就吃不下也睡不着。

    拉面馆里的伙计们都认为程斯语今天不会来了,只有崔恩雅还不住地望着门口,迟迟不肯下班离开。

    “恩雅别等啦,今天下雪了天气冷,也许他在首尔吃了饭才回来呢。”琼花大婶儿家的秀珠姐不耐烦地劝着她,“你这倔丫头,回去晚了可没有热水用了,这天气用凉水要生病的。”

    “我没有特意等谁啊就是雪天才不能关门太早呢,要是有客人饿着肚子特意来了,却吃不上一碗热乎乎的拉面,以后都不会来光顾咱们家了。”崔恩雅有些不好意思,跟着几个伙计去收拾桌椅。

    说来也怪,这个程斯语自从一个月前来吃了一碗拉面看到崔恩雅后,就一直来光顾。哪怕是今日这样的风雪天气也没有例外。程斯语进门前就抖落干净了身上的雪花,又在门外的地垫上仔细蹭了蹭脚他记得有一次来了个人弄脏了地面,崔恩雅是拿着小抹布跪在地上擦的。

    “抱歉我来的晚了耽误各位休息,这里有首尔带回来的苹果,你们分了吃吧。”程斯语说话总是这么得体动听,他这样打扮的客人能常来这家小店已经让人受宠若惊,难得的是他每次来都会带些昂贵的小零食,有时候是新鲜水果,有时候是牛肉干,还有一次给女士们带了名牌护手霜。

    “程教授,您今天吃什么啊?”崔恩雅在小姐妹的打趣下,欢快地出现在程斯语面前。这个中国男人身材瘦高却不是读书人的文弱,长得比韩国当地电视上的明星都好看,崔恩雅不自觉的有些脸红。

    “什么都行,你替我决定吧。”程斯语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脸上又有了温暖的笑意。

    “那就给您煮一碗排骨面吧。”崔恩雅抱了菜单离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程斯语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来这家小饭馆里吃面了。他有时候中午来,有时候晚上来,有时候甚至会一天来两次。每次来的时候,他的眼神都落在崔恩雅身上,好像再也离不开。可他从来也没多说过什么,甚至连吃什么也经常让崔恩雅帮他决定。琼花大婶拍了拍恩雅瘦弱的肩膀说,“恩雅啊,你这个苦命的孩子是遇到贵人了,这位先生一看就是有身份受过教育的人,要是你能跟着他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在我这个小店里吃苦受累了。

    要是真的钓到了金龟婿,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朋友啊。看他拿来的这些苹果又红又大,要不是托你的福我们是一辈子都吃不起这样的苹果的。”

    “大婶您说什么呢,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我呢。”恩雅有些不好意思,朝着程斯语坐的地方看了一眼,他除了低头吃面的时候,确实总是在看自己。“再说我不会走的,我要等我哥哥”

    今天的面程斯语吃得很慢。

    今天,他打算带崔恩雅走。

    三年了,他没听过她的声音,没见过她的样子,关于她的一切都停留在了三年前躺在床上那个虚弱的小姑娘委屈的记忆。每每想起那张脸,都会让他心疼的颤栗。

    三年前,他帮陆川解决麻烦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原本以为很快会搞定的官司拖拖拉拉地打了半年多。虽然最后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帮那个孩子争得了应有的权益,可他内心对自己的厌恶却达到了顶点。

    如果他不是这么能干,她心里是不是就会少些压力和为难,或许不会伤心绝望之下一走了之?不知道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每天的日子过得是不是平安喜乐?

    当父亲又一次带来雨萱真的失踪的消息后,陆诚的最后一丝心理防线也被彻底击垮。原来人不可以太贪心的,他已经有了陆家父母和雨萱,这是怎样求之不得的幸福,怎么还能时常幻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呢?也许是老天误会了他的意思,将程青川带到了他的生活里,代价却是要带走雨萱。

    如果真的是这样,陆诚宁可自己真的只是个孤儿。

    在陆诚最绝望颓废的时候,是姚俊忍不住告诉他说雨萱应该是跟着陆川一起来了韩国。于是,陆诚第一次违逆了父亲的意思,办完案子没有回国,用他在美国的出生证明补办了新护照,改了个新名字程斯语。

    程斯语,诚思雨。

    此生如果有机会再跟雨萱见面,陆诚想告诉她自己对她无时无刻不曾淡却的思念,可是他找了两年多,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从开始常到他们俩去过的地方徘徊发呆,到后来再不敢去那些跟雨萱一起去过的地方。

    直到两个月以前。

    程斯语又去看橱窗里摆放着的他和雨萱穿着朝鲜服的照片。他没想到老板真的用了他们俩的照片当广告,还一用就是三年。照片的边角都有些发黄了,可是那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依然甜美幸福。老板竟然仍记得他,还说起在一家面馆里看到一个小姑娘跟他的小女朋友长得很像。

    这是三年来程斯语听到的关于雨萱的唯一的好消息。

    程斯语立即只身前往济州岛,打听了很久才找到这家其貌不扬的琼花拉面馆。他皱了皱眉,雨萱怎么能吃下这种东西呢,她从小就是个小馋猫,无肉不欢,爱吃海鲜,水果冰淇淋也一样都不能少。

    至于拉面,她也就吃几口尝个味道,就一定会推到自己面前说她吃不下了。

    @本来他只想跟这里的人打听一下雨萱的消息,可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正在跟客人推销新推出的拉面套餐的崔恩雅。他只能看到侧脸,就强烈地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个女孩,就是他的萱萱吧?

    程斯语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三四个客人随口问起买了套餐能比单点一份拉面便宜多少钱,积分能兑换优惠券么,除了套餐里的还能不能再赠送些别的小吃诸如此类,让崔恩雅应接不暇。客人看她说不清楚,都拒绝了她推荐的套餐。

    程斯语对这些人不屑一顾。哪怕这个女孩不是雨萱,他都很想教训一下这些刁钻的客人,吃不起高档餐厅,就不要口出恶言地为难一个小女孩了。可他今天来是要打听雨萱的下落的,不能在这个时候惹事生非,就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这几年程斯语已经失望了太多次,他曾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上从背后抱住一个酷似雨萱的女孩,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骂作流氓;他也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瞥见了熟悉的侧颜而恍惚驻足,最后却差点儿被迎面而来的汽车当场撞死;他还契而不舍地跟着一个女大学生好多天追问人家是不是整了容,只因她鼻翼有一颗跟雨萱同样不起眼又很可爱的小痣,最后被女孩的老师拦在了教室门口,才肯承认自己认错了人…

    现在,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他绝不会轻易行动。

    程斯语被自己的心魔折腾得不堪一击,身体状态也每况愈下。戒毒后休养不够又身心伤痛,他不得不时常靠药物维持一个表面健康的状态。这样的他,已经无法面对法庭上的剑拔弩张,勉强在成均馆大学谋了个教职对他来说已经不堪重负。程斯语自己心里清楚,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甚至偶尔会有幻觉,能听见雨萱在叫他她说哥我很冷,很怕,她问哥你为什么冤枉我?她哭着哭着就消失在一片血泊之中环境的嘈杂打断了程斯语痛苦的思绪。他看着一个中年大婶走过去,在那小姑娘身上掐了一把,满脸堆笑地向客人重新解释套餐里的内容。小姑娘吃痛也不敢吭声,只是紧咬着嘴唇,在一旁帮客人们举着餐牌让他们点餐。

    恩雅终于在大婶的授意下走近了程斯语。

    她的小手偷偷揉了一下腰间刚被掐疼了的地方,看着程斯语的时候说话也更加怯懦。“先生,您要试试我们的拉面套餐么,有一份招牌拉面,还有小菜和饮料。可以积分,虽然不送优惠券,可是比单点划算的”

    程斯语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这个女孩,一定就是他日思夜想了三年的萱萱!

    可是她为什么好像完全不认识自己?

    他强忍着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的冲动,不让过分的思念扰乱了自己的判断。眼前的女孩跟雨萱神似而形不同,两边脸颊都凹下去了,再也没有三年前甜美可人的圆脸蛋甚至连那颗熟悉的小痣也没有。手背上的几个小肉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瘦骨嶙峋像爪子一下的手,上面还有许多干裂的小口子。

    可她说话的样子,委屈的眼神明明就是雨萱,她怎么会在这里当服务员、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难道这几年真的吃不饱饭么手上的口子应该是常年用凉水又吹风,没有好好保养的结果。

    程斯语心痛得说不出话来。那个带着婴儿肥身上肉嘟嘟的小丫头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是真的出了意外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因为不想原谅自己假装不认识?又或者万一这个真的不是雨萱,那他又可以再在绝望中支撑多久呢“先生,您不想要这个套餐也可以,那您想吃什么我就帮您点什么。”崔恩雅失望地问。大婶早上说了,要是她今天一份套餐都卖不出去,晚上就要打她十下。

    “好啊,就要这个套餐吧。”程斯语回过神来,轻轻地说。“还有什么好吃的,你推荐一下,我打包带回去当宵夜。”

    恩雅一下子高兴了,兴致勃勃地给程斯语介绍。她每说一句话,就把程斯语冰封了三年的心打开了一点口子。他越来越确定,这个小姑娘就是雨萱。哪怕她个子长高了,瘦得不成样子,又说着蹩脚的韩语,程斯语还是非常肯定,这就是他的萱萱。

    “你觉得什么好,都要。”程斯语特意拿了现金出来,“你看着帮我选吧,剩下的是小费,不用找了。"

    看着恩雅乐颠颠地离开去配餐,程斯语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家小店。如果真的是雨萱失忆了,看样子是这家小店收留了她。那个中年大婶看起来虽然脾气不好,可是见他出手大方对雨萱的态度也马上温和起来。这样贪财的小人不难对付,倒让程斯语省了麻烦。

    在摸清楚一切状况之前,程斯语不敢轻举妄动。他怕自己不当的言行会打扰她现在的生活,让她多受无谓的苦楚。万一她真的不是雨萱,又耽误了他去找真的雨萱。

    于是,程斯语每天都来这吃面,看着崔恩雅,找机会跟她说话。

    一个多月的时间,程斯语已经十分确定这个女孩就是雨萱,他要找机会带她走,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疼她爱她。如果以前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那就更好,他再也不是她哥哥,只当作两个人萍水相逢一见钟情这几天恩雅对他的态度让程斯语十分自信,这个女孩是喜欢他的。

    姚俊给了陆诚消息没多久,就又一次被程青川派到了韩国来给陆诚也就是成均馆大学的年轻教授程斯语当私人助理,平时工作上生活上的琐事都由他来全权照顾。程斯语怕赵维得到消息,没把崔恩雅的事情告诉姚俊,可姚俊却在一周之后早早到了面馆等着他。

    不仅如此,姚俊又给程斯语迎头浇了一盆凉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这绝不是那个天真可爱的陆雨萱。在旁敲侧击的问了那个大婶之后,更是给程斯语看了不可否认的铁证:她确实是叫崔恩雅,而且今年已经21岁了,陆雨萱现在应该是十九岁才对,在证件上更改年龄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赵维最近也到韩国来了,说是替程青川谈了一个游戏的IP,想买下来拍电视剧,可是程斯语心里还是不安,总觉得赵维一定也是冲着这个女孩来的。

    从打探清楚了崔恩雅的处境之后,程斯语就十分自信她肯定会愿意跟自己离开。没想到的是,当他开口提出这个要求是,恩雅眼中先是惊喜,而后黯然地拒绝了他。无论程斯语怎么问,恩雅就是不告诉他原因。

    可程斯语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崔恩雅是不是陆雨萱,他今天都要带她走。可他又要给这个女孩子留下退路,万一她真的不是雨萱,自己是不可能把她带在身边照顾的。

    程斯语喝了最后一口面汤,想出了一个有点无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