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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杂粥腌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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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月十八,是京中穷苦百姓们最快乐的日子。原因无他,只为城隍庙一整个白天都有免费的米粥和小菜供应。

    之前的大师傅为人厚道,常自己贴了钱买食材,只是味道略显不尽如人意。

    现在换成个小娘子,不光分量十足,味道也奇好,更重要的是买过菜后银钱还能有盈余,添作干粮饼子分发,让他们再饱餐几日。

    京中老百姓生活远在全国平均水准之上,来领粥的多是残疾乞儿与外县来的穷苦百姓。以前由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们自发善行,慢慢地也有组织起来,花会晚宴上统一募捐银两,聘请厨子在这日施粥。

    前几日刚下过雨,城郊地面滑腻泥泞,车马难以通行。

    脚下青石大小不一,掩在湿泥里更是滑溜溜,江夫人在小婢搀扶下走得颤颤巍巍,生怕让卵石崴了脚。

    一路走来,鞋袜被泥点溅得惨不忍睹,她忍不住内心大骂趁修路贪墨的官员。说是招工买石、敲锣打鼓地修了半年多,竟从平坦土路修成了奇险攀道。

    淡淡晨岚染上一环环山,肉眼难见的水珠向人身上飘来,毛毛雨丝一样沾湿裙角。

    “夫人,前面便是了。”丫鬟看一眼前方,总算露出个欢欣的笑。

    天光还透着青色,施粥的行列已经排起长队。人人都翘首以盼,只希望前面轮得再快些。

    江夫人心生感慨,看来这贵女们找来的厨子还算靠谱。

    身侧擦过个小孩,跌跌撞撞险些摔倒。小丫鬟忙伸手扶住,正要嘱咐她好好看路,一时却愣住了。

    仔细一看,小女孩眼睛空洞,连伸至面前的五指也看不到。江夫人也凝眸,看来这吃不上饭的人比想象中多得多。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问过小女孩施粥的具体情况,江夫人弯下腰,摸摸她的脑袋。头发细细软软,杂草一样枯黄打结,似是营养不良。

    她掏出一把小厨房做的牛乳糖,说话声音都不觉放柔了几分。

    “我在来的路上偷吃过好几个奶酥子了,又甜又醇,味道好极。”

    小丫鬟扶额,倒是不把前半句话说出来也可以。

    说话间队伍缓慢挪动,前头飘来阵成熟谷物独有的安神芬芳。

    江夫人侧身问道,“你可闻到一股香气?”

    小丫鬟指指最前方,一口大锅架在柴禾上,火苗窜得正旺。

    一个半挽袖子的年轻姑娘正盛粥打菜,动作利落得很。她只穿着轻薄衣衫,明媚的像朵初绽山茶花。

    来讨粥的多是自己端着碗,取了后蹲一旁唏哩呼噜地喝。也有人浑身上下穷的叮当响,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让小娘子借一幅碗筷用用。

    小菜米粥通通不限量,吃完还能再添。

    林绣笑容不减,一递一拿间头上已渗出了薄汗。日头逐渐升上来了,还好她没因为清晨天冷就穿上长衫。

    江夫人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大厨去哪了。看只有姑娘一人忙乎,自告奋勇地来帮她盛粥。

    林绣初以为她是十指不沾春水的贵妇人,便笑呵呵递了勺过去,垂着手立在旁边,只等夫人尝试新鲜自己接着再来。

    江夫人大马金刀地往那一站,挽发髻撸袖子一气呵成,大开大合间颇有架势。

    长柄汤勺下锅先摇几下,这样盛出来汤米各半,满满一碗不撒不漏。

    见她有些惊叹,江夫人笑道,“以前带兵打仗的时候,我常给小兵们分饭。”

    林绣怔愣片刻,面上仍是一幅笑影,在旁分起小菜。

    忙活半晌,吃粥的人逐渐散去。

    厚实的淄色木桶里米粥已经见底,柴火堆上架着的那口大铁锅仍腾腾冒着香气,混着大雨倾盆后泥水草木的味道。

    白粥晶莹,点缀着黄的棕的小颗粒,是稻米混了一小把糙米与高粱熬成的。

    不知谁咽了下口水,真香啊。

    粥剩得还多,林绣给江夫人和小丫鬟各盛了一碗,又夹起小菜拼了个冷盘。

    她在行伍里闯荡惯了,就着风热热地吃了起来。

    水米融洽,柔顺爽利。表面凝了层厚结的米皮,挑了吃着香滑有趣。

    几种谷物不分彼此,你侬我侬,明明含在嘴里没甚区别,嚼起来却颗粒分明。还有一物清甜细滑,绵绵烂烂,似是融在了粥中,但划过舌尖时仍有固体的钝感。

    茯苓还是土姜?

    林绣微微一笑,“是淮山。”

    淮山药可是滋补的好东西,据说煮粥效果更好。江夫人不由得点头,吩咐着丫鬟,“一会定要提醒我见见这位大厨,心思巧得很。”

    林绣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嘱咐她们热粥烫口,吹凉再吃。

    “以前是给干米饭的,不过怕孩子们吃猛了噎伤脾胃,便换成米粥。”

    江夫人埋头吃着,心道光白粥就做到这么有味,不比米饭吃得慢。

    腌萝卜齐刀砍成红亮亮的方块,只加了盐醋和蒜汁调口,水灵的仿佛还能看见它长着缨子刚被拔出地的样子。吃在嘴里含了梨一样脆生,又像嚼冰糖一样嘎吱响。江夫人眉目舒展,这个好吃。

    紫蕨菜嫩韭一样镲得齐整,淋上芝麻香油,清气诱人。吃野菜最忌生涩,也怕焯水后过老,如嚼柴皮。

    而面前这道处理的没有丝毫泥腥气,反而有种清凌凌的雨后山涧气息,想必是提前用冷井水浸泡过一晚。她微微颔首,筷子不停,这个也好吃。

    凉拌猫头笋清淡合口,香蕈改成十字花刀,汁液外渗,肥嫩异常。

    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林绣盛满递回来,又端上亮晶晶一小盘双拼荤卤。

    银白色润着的鳞光的小菜她猜了个大概,夹起来一尝,果然是酸辣鱼皮。只是另一道就琢磨不出了。

    “这是……您吃一口就知道了。”这端菜丫头递上筷子,笑得杏眼弯弯。

    红白交织的薄片,外皮晶莹,糖壳一样泛着油光。经浓油赤酱卤过,色如玫瑰厚重,又透着琥珀的轻盈。那白的脆筋,红的柔颤,让人不自觉幻想起其中滋味来,口齿生津。

    江夫人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这是什么东西了。奈何卖相实在勾人,犹犹豫豫夹起一筷,闭了气送入口中。

    外皮脆爽可口,内里粉粉糯糯,脂软筋酥。反复咂摸几口,老醋和芫荽把这原本的膻味遮掩得一干二净。

    她放下筷子,实在想知道是哪个神仙有此手艺。

    林绣眨眨眼。

    这下轮到江夫人惊得合不拢嘴了。

    “小娘子如此好厨艺,为何……”为何在这施粥,不去大酒楼做差事?似乎历来名厨里也没见过女人。此话不妥,她咽回心里。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能和男儿一样战场杀敌,别的女子当个厨子又有何难。若林小娘愿意,她定要把她引荐给京中大酒楼。是汇丰饭庄还是今耀楼呢……

    “我家夫人惯爱浮想联翩。”小丫鬟好奇,又附在她耳边小声问夫人吃的到底是什么。

    林绣想想,表情肯定,“嗯,是凉拌肉筋。”

    小丫头松了口气,也嚼起来,欣喜道好软的肉筋。

    林绣笑眯眯,猪耳朵本来就是肉筋,大差不差。

    本以为能在这儿实现猪肉自由,可惜早已不是猪肉价贱如泥的时代了。不过猪头和下水吃的人还是相对少,价格比起五花和小排便宜不少。

    柴禾加足,火力旺盛,猪头红烧得稀烂。

    耳朵和鼻子单独割下来,猪耳用老卤浸煮,搬一大块青石压平,顺着刀面切成薄片。香榧子用石碾磨碎,拌进猪耳里,洁白柔脆如饱满杏仁。猪鼻富含胶质,同样方法凉拌,送给刘瞎子下酒吃。

    柔霞吹也似地漫过来,人们吃的差不多了,四散而去。

    她正收筷摞碗,突然被江夫人叫住,珍而重之地塞进块软点,“牛乳糖,很好吃的。”

    林绣剥开糖衣,确实很甜。

    ----

    大部分碗筷都是她向隔壁饭庄借来的,得赶在日落前还回去。收拾好东西,送回洗净的碗筷。林绣推着破板车紧赶慢赶,回到家已是戊时。

    桌上倒扣个罩子,里面是给她留的稀饭。

    落日熔金,暖黄好似快餐店广告单上的煎蛋。扣扣索索摸出几枚铜板,她正要去买个加蛋加里脊的烧饼填填肚子。

    二十文一个呢,有些钱不能都让别人赚了。把带着体温的铜板塞回荷包里,打算明天自己做着吃。

    听阿蛮说方俊下午来过,知她不在就没多留。林绣舒服地翻了个身,方才那位夫人还问自己有没有许人家。

    她斩钉截铁道,“先立业才能成家。”

    还差三百两就能租间铺子,再把破屋修一修。林绣微微勾起嘴角,酝酿着抢劫快餐店的美梦,却听得外面响起叩门声。

    她翻身假寐,笃笃声仍不停,缓和而小心翼翼。

    林绣抓起外衣披上,从门缝里看去是位女子的身影,还牵着个黄发小儿。

    这柔弱妇人自称姓庄,夫丧后孤儿寡母就在此租屋暂住。小孩儿纤弱像棵大头菜,一看就很好欺负。

    林绣摸摸下巴,是那天晚上巷口遇见的孩子。

    庄氏很不好意思地揉搓着衣角,“我到现在才给人洗完衣裳,打扰姑娘了。”

    林绣摆手,把头伸回屋里唤着,“褚钰,找你的。”

    手突然被那妇人抓住,“小娘子,也要感谢你。”

    哦?林绣笑着挠挠头,“做好事不留名是传统美德。”她还自以为没人发现呢。

    提着庄氏送来的一篮酱肉包子,一气吃了四五个。

    死面皮儿,大肉馅儿,连葱花和细姜都只是羞涩地做调剂品,不敢喧宾夺主。外皮已经微微发凉,咬一口却汤汁迸射,烫得舌尖发麻。蘸上辣椒油,吹温了再吃,却没有刚才那烫得要死也舍不得松口的滋味了。

    口味算是中上,主要胜在热腾腾且饱满十足,消解了对汉堡的渴望。

    林绣重新爬回床上。越是漆黑如点墨的夜晚,星星越明亮。

    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书本大的瓦破处呼呼漏风,还好是夏季不至于太冷。从瓦片消失的空档里,可以窥见湛蓝天色里融化的一抹月亮。

    她迷迷糊糊地有些睡意。等到那日,一定要扔了面包胚,只吃牛肉饼和煎蛋。

    ----

    从陶府出来,江霁容让江白驾马车先行回去,自己则沿官道边走边想。太多脉络如线团缠绕,始终捉不住线头在哪儿。

    前线通报说黎王与陈老将军私下不合,一意孤行深入追敌,落得人心大溃。可弘景的人却截住了他与陈锦的书信,措辞间似是熟识。究竟是那位的意思还是……无从知晓。

    日长夜短,沿途不少人家都为省烛油而灭着灯,只有江府门前一片明亮。

    管家提了盏灯笼早就等在门口,笑着接过他的外袍,“少爷,夫人一直着记挂您。”

    这个称呼倒是许久不曾听过了。

    江霁容勾起唇角,“我也惦念着母亲。”

    熟悉的小厮递上热毛巾,拭过脸后身心松畅。一切家具陈设还是丝毫未变。

    前院里松柏衬出碧瓦明净的颜色,竹亭右数第三棵竹子分外熟悉,他每年长高一寸父亲就会在此刻下一道。

    他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些。

    一进厅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当年我身子弱,生了容儿一个。现在想来真是后悔。”

    江霁容:“……”

    他脚步一顿,声音抬高了些,“母亲,儿回来了。”

    江夫人把他爱吃的清炖鱼挪近了些,笑眯眯问着陶家各人是否安好。江远道知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微笑着不语。

    下一句就转开话题,“陶家真是好福气,一双儿女都聪明伶俐。我每天看谢氏和阿蕴亲近就要羡慕死了。”

    江霁容心中只觉奇怪,陶小姐每日游逛于勾栏画舫,不知母亲该听了陶夫人多少抱怨。

    山珍时蔬夹进他碗里,快要堆成高高的小丘。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露出个不明意义的浅淡笑容。

    江远道知道夫人对今天遇到的女子念念不忘,儿子回来必要念叨。

    “那你让容儿快些娶媳妇,府中就有小辈女眷可以亲近了。”他面色和悦,很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到儿子身上。

    江霁容放下筷子,无奈道,“父亲,您常说食不言。”桌上灯光暖黄,让长翘的睫毛垂下一片投影。

    古礼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而如今风气浅薄,弘景那般任性作风,他实在不喜。何况他正与那花魁浓情蜜意,如何又同林姑娘勾搭在一起……

    江夫人不爱搭理他,转头跟贴身婢子滔滔不绝,“最好个子高些,当然矮的也不是不行。家世门第都不重要,只要心地良善……”

    江霁容淡笑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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