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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楚玖病得没有夏天那么严重了,能下床行走时,郁安牵着她,像他那时蹒跚学步楚玖牵着他一样,慢慢地走到颜氏房里,再折返回来。路上落叶铺了满地,有小飞虫打上面嚣张地走过,郁安眼尖,心也痒痒,但阿姐还抓着他的手,所以他每每都忍住了。安全地将阿姐送回漱玉阁,还要喂喝完药的阿姐吃蜜饯,因为阿娘说药很苦很苦,阿姐每天都要喝,其实非常难受,但是她都不会说,所以就要郁安哄着阿姐吃蜜饯啦。
阿姐喝完药要睡觉,这个时候郁安会去谢清华的书房,或者孙和豫的药房。阿爹说多读书会长得快,所以郁安要多读书,长大了,才能找到给阿姐治病的办法。
秋末时,蜀地传来密信,西南军中郎将秦霜私通外敌,意图谋反,有他书信为证。圣上大怒,七日后,秦霜被押送至京,投入天牢。
楚玖卧在美人椅上,推开了窗,窗外院子里种着两颗银杏树,树干粗壮,枝叶尽黄,远远看去,像拱起了一片金色的云。
两树中间还悬着一个不大的秋千,黄梨木的架子上铺了彩花厚垫,垫子也被金色的落叶所埋,与树叶同色的金黄穗子垂在秋千架旁,随秋风来来去去,摇摆不定。
楚玖觉得,她也像那个穗子,或者这满地的落叶,风停时,便走不动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的流逝而无能为力,明明年轻的身体却时刻承受着迟暮般的痛苦,通向希望的路上又始终坎坷,这的确是对她的惩罚。
彩菊端了药碗进来,见窗户开着,她坐在窗边,身上只披了一件妆缎狐毛褶子大氅,凉风簌簌穿堂而过,又卷走屋内一两分炭火气,吓得险些将汤碗摔掉。赶紧走过去关了窗,将薄被拉到她脖子底下卷着,又走到屋内炭火盆旁,夹了几块细炭进手炉,回来给她揣着。
“郡主,这几日天气转凉,您可不能再穿这么点儿坐在窗边吹风了。您身体这才好了点儿,万一又被这场风给吹回去了怎么办?”
楚玖拢着手炉,的确暖和了不少,闻言朝她眨了眨眼睛,道:“不过是一场秋风而已,未必会怎样,屋内确实闷得慌。你把药再去炭炉上温一下,我等下自己会喝,然后你去厨房,吩咐做几个菜,用我那个紫檀木的食盒装回来。”
楚玖穿越了好几个世界,进天牢却还是头一遭,郡主的华盖悠悠在天牢门口停下,彩菊掀了帘子下车,易明琅便上前,替她扶了楚玖。
他看着裹在素白狐狸毛斗篷里,身形纤瘦得仿佛风吹就折,一张脸连他一个手掌心都不到的少女,满目心疼。
“怎的穿这么点就来了?可冷?”
楚玖摇摇头,他便又道:“天牢阴冷,你切勿久待。”
楚玖点头:“多谢明琅哥哥了,若被侍郎大人发现,明琅哥哥可说是我胁迫于你,省得又要挨骂。”
易明琅道:“挨骂我早已习惯,且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说胁迫,旁人也不一定信。”
楚玖在心里叹了口气:“明琅哥哥如今是真的长大了,你我二人一同长大,胜似兄妹,我只想着,能在我去之前,见到哥哥大婚就好了。"
易明琅脚步一顿,面上划过一丝痛楚:“什么去不去的,你说这种话,就像拿刀子往我心上割。”
他提着灯,领楚玖下了楼梯,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不时有锁链声和殴打声传来,合着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叫楚玖五脏六腑都似重新挪了遍位。额上渐渐冒出几颗冷汗,身体却快速地冰冷且虚弱下来,连喘气都费劲。
所幸彩菊扶住了她,又给她喂了几颗褐色药丸。待她情况稳定些后,易明琅便指着左手边一个狭窄的过道道:“秦霜就关在后面,你去找他罢,我在这里等你。”
楚玖点头,身后跟着的彩菊重新提了食盒,主仆二人在两旁青白石壁上燃着的昏暗灯光指引下,走到了关押秦霜的牢房门口。
说是天牢,实是地牢,分毫天光不可入,只因是天子修建,历朝历代便如此叫了下来。且因常年不见日光,地底潮湿,牢中青苔随处可见,更兼各种虫鼠蚁兽,味道一言难尽也就罢,更怕的,却是刑部私刑。
秦霜日前就被用过刑,他犯的是叛国罪,便是在牢中被打死了,也不会如何。似这种罪,在当今圣上这里,多是没有翻篇的可能。楚玖见到他时,他正倚在青黑的墙壁上,一身破旧的囚服,已经可以称作是由几块碎布粘贴而成。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布满了血痕与伤痕,道道皮肉外翻,血痂黑红,有些未愈合的,还在往外渗着血,连着他一身碎布,也染得血红。@再看他的脸,一道割伤从右眉骨划至下颌,亦然极深,大半已经愈合。衬着他脸上其他青紫血痕,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楚玖忍不住上前一步,两手抓住牢门,眼睛一眨,两道泪痕便蜿蜒而下,砸过她颌下白绒绒的狐狸毛,砸到坚硬的青石地板上。
“秦霜哥哥”
她喊,声音也是嘶哑的,眼泪更是控制不住。
那全身笼在黑暗里,被一团死寂包裹住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微微偏过了头,睁开一只眼睛看她。
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了?”
她病了一整个夏天,人都脱了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身形瘦弱得当真像一支拂柳,唯一鲜活的,也只有那双仍旧波光粼粼的眼睛了。
楚玖哭得更凶,她想说我不好了,我非常不好,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向死亡走近,我没有任何办法,你救救我,你帮帮我。
可是看见他这个样子,她又觉得,如果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能救对方的话,那肯定是她。
所以她哭着问:“秦霜哥哥,你现在愿不愿意娶我?”
秦霜看着她,用他那只还可以睁开,看清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还要喜欢我呢?”
楚玖哭得几近昏厥,明明在她病得最重,最难受,整整七天高烧不退时,她也未曾流过一滴泪,可是见了秦霜,她所有的坚韧都化为了泡影,就像那些泪都是为他攒着的似的。
这边动静太大,自然引来了易明琅,并一二天牢守卫,楚玖见了他们,情绪仍然难以控制,操着手中手炉便向他们砸过去,边砸边喊:“谁叫你们动的私刑!谁叫你们把人打成这个样子的!你们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我的秦霜哥哥!”
秦霜仍睁着那只眼睛看她,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挡在他面前的人,仍然只有这一个。
易明琅好说歹说,将楚玖带去暖和些的堂中坐着,牢头很快被叫回,带着一身酒气,态度嚣张地要赶楚玖与易明琅走。彩菊憋着一肚子火,又喂楚玖吃了两颗药,终于等到易良畴来。听他起头便是一句“郡主”,牢头傻眼,再一想方才回牢时未细看,牢外确实停着一辆郡主华盖,顿时吓得两股战战,酒劲全消。@楚玖只问他可有动私刑,牢头焉敢掩瞒,一一招了。原是受姚金虎所托,要让这人上公堂前就吃点苦头。因上头也说可用刑使刑犯招认,便也算不得逾矩,只是下手忒重了些。
楚玖便叫他跪近些,问:“你哪只手,割的我秦霜哥哥的脸?”
牢头被吓得一哆嗦,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求郡主饶他一命。易良畴拧眉,刚想为他求饶,却见楚玖扬着她那个已经没多少温度的鎏金镂空花鸟黄铜手炉,对着牢头头顶砸了下去。一共三下,砸得他头破血流,手炉亦被砸坏,里头已经熄掉的黑炭落下,染了他满脸黑血。
“若本郡主发现你再敢伤他,划他一道,我刺你十刀。”
牢头涕泪横流,连连保证,楚玖又向易良畴要了大夫医治秦霜,最后却没能再去牢房看他一眼,回到马车上便又咳出了血,尚未回府,便陷入了昏迷。
郁安只因一次练字偷懒,耽误了些时间,未能看着阿姐喝药睡觉,便让她又病情加重至此,深感自责。
他抱着楚玖的手,一再保证,自己以后学书练字一定认真,不再偷懒,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阿姐。
颜氏听了,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悲痛。
楚玖昏睡了一日,第三日方醒,醒时见着漱玉阁中不止她一个,颜氏坐在美人榻上,看着郁安坐在窗边小几上摹字读书。
郁安读书很有架势,腰背挺直,神情肃穆,很是认真,颜氏就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时而纠正他某个字的写法。楚玖看到她眼尾横生的纹路,逆着光,好像发丝的色泽也暗淡了些许,但她笑起来依旧好看,像此时窗外投进金黄的阳光,照的楚玖的心也无比安宁。
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唤了声:“阿娘”
颜氏还未回神,郁安已经扔了笔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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