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帆转向两名年轻的小护士,微微鞠了一躬,开口是标准的伦敦腔,“这么晚才到真抱歉,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非常感谢你们辛苦照顾我的儿子!”

    现在的程斯语已经顾不上对生死的恐惧,他突然很心疼,那个从来都是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陆大律师,对人对事都强势霸道说一不二的威严父亲,此刻因为他的擅自作主故意隐瞒正在低声下气的跟两个年轻小护士鞠躬致歉程斯语本能的自责,他怎么这么没用总让父亲丢人呢可是当陆千帆又把同样的话对着卷毛男医生再说一次的时候,程斯语心里涌动着异样的情感,周身渐渐被温暖的父爱包围。

    他是父亲的孩子呀。

    纵使他一次次闯祸犯错,父亲从未放弃过他。哪怕他瞒天过海想要自生自灭,父亲还是跨越大洋追到了他身边因为有父亲在,他永远都是孩子,可以任性也可以犯傻,父亲永远会在他身后给予无条件的支持和包容。哪怕再附赠一顿胖揍,有人打也比没人要幸福的多。

    对于雨萱怀孕的消息,程斯语先是惊喜,随后又想跟陆千帆解释,他真的是苦苦等到订婚那天才跟雨萱xxOO的…

    而且就那么一次就碰了一下陆千帆走到程斯语身边,替他盖好轻薄的被子,“现在只管好好养病,其他的等你完全康复回家准备好屁股再来跟我解释。”

    陆千帆威胁的话反倒缓解了程斯语的紧张,他放下之前的包袱,发自内心地开心,侧身撑起来咧嘴笑着问陆千帆,“真的有了?”

    “嗯,真的。爸没看错你,办事有准儿。”陆千帆象征性的在程斯语身上拍了拍,意外看见儿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忍痛神色,想来最近是吃了不少苦头。

    卷毛医生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陆千帆的签字,才反应过来发问,“你们是什么关系?这个要直系亲属才能签字”

    在这个对中国文化一知半解的年轻人眼里,中国人应该跟父亲同姓。而这两个人名字,无论中文还是英文,哪个字都不一样。

    陆千帆没有半分犹豫,很自然地解释道,“我儿子跟我爱人姓。”

    此时程斯语并未多想,只是当他后来无意跟他那幼稚的老爸说起这番对话时,那人两眼放光的一再追问,师兄说的真是爱人?程斯语本想嘲笑他无聊,在美国当然是说英语,爱人不过是他自己的翻译和理解,可程青川又不懈追问,就算是英语,那师兄说的是wife还是lover?

    当记忆中充满磁性的深情‘lover'在脑海里重现时,程斯语蓦地觉得,他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活到这么大,真是一个侥幸的意外。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陆千帆静静坐在走廊长椅上,从陆诚十三岁到陆家开始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每当独处,那个孩子就是他心里的小陆诚。

    那时候的陆诚虽然瘦弱可是精力十足,自从到了陆家后生活水准大幅度提升,再加上陆千帆对他体育运动的严格要求和营养膳食的精心照顾,青春期的男孩子很快就长得高大结实。陆千帆自责,一定是他给这个孩子的压力太大,让他不堪重负又不得不忍受才会病倒了。

    陆千帆一个人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想起昨天跟金熙恩的最后一次见面。

    陆千帆得知程斯语生病后第一时间买了最快的航班,到达海诺凯尔时还是超过了重症探视时间。

    于是他临时决定先去探望金熙恩,反正她也在这里休养身体陆千帆怀疑这家医疗中心是不是程青川投了资,怎么一个个的都送到这里来了。

    大洋彼岸的程青川打了个喷嚏想,师兄呀,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要是你顾念旧情,说不定还能看见你那傻儿砸。

    金熙恩仿佛一生都在等待这个男人的到来,她执意不肯在病房里见面,约会地点选在了一处私家藏书馆内的Cafe。

    当年金熙恩第一次跟陆千帆见面时,他无意间说很喜欢在世界各地淘换绝版的旧书,尤其是对一些小语种的原著情有独钟,总想着先收藏在家里,等以后退休了再一本本拿出来慢慢研读。@那时候的金熙恩一门心思想给陆千帆生个聪明健康的孩子,她只盼着陆大律师能看在孩子的份上也接受她走进他的世界,却没想到这位声名赫赫的大律师竟然真的如此绝情,守着自己的不伦婚恋依旧过着安稳生活。

    这些年在程青川的照顾下金熙恩带着儿子衣食无忧,没再出去抛头露面,闲暇时间也努力读书,希望来日再见能让陆千帆刮目相看。她尽力让儿子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天长日久,陆川身上渐渐有了陆千帆少年时的书卷气息。

    再见旧人,金熙恩容颜依旧娇俏,妆容精致无暇,病痛的孱弱尽数被掩盖在香粉胭脂之下。由于她一直拒绝癌症晚期的放化疗摧残,一头秀发虽然光彩不比当年,可是细心造型设计之后,整个人因为欣喜也显得容光焕发。

    阔步而入的陆千帆似乎被岁月格外眷顾,他的身材依旧挺拔颀长,眼角几条稀疏的皱纹也恰到好处地使他更显成熟男人的魅力。夜深人静扪心自问之时,他也很难相信当年一夜的露水情缘,却让这个异国女人愿意为他守候一生,在即将与世长辞之际只求能再见一面。

    “熙恩你还好吗?”陆千帆觉得自己愈发不会说话了。这个称呼不知道是不是得体,还是应该称呼她一句金女士才更恰当。明知道她是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却要问她好不好,这话也是很不合时宜。

    “陆律师,好久不见。”金熙恩竟起身向陆千帆行了个韩国传统的问候礼。

    这样的周全谦卑几乎瞬间击穿了陆千帆心里的铜墙铁壁,如同当年那夜温存之际,这个女人说‘两相欢好,仅此一夜’,让他沉沦在她将东方女人的妩媚和神韵发挥到极致的温柔之乡。

    “我对不起…”陆千帆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语塞尴尬的境地。

    “我一直很感谢陆律师让我有个那么好的儿子,小川他聪明,孝顺,虽然从小没有父亲,可是在程总的帮助下,也算是知书识礼。为了不让父氏蒙羞,入行后从未用过真名,现在已经干脆地断绝了跟过去的联系,伤好之后就一直在纽约大学读书…”金熙恩对自己绝口不提,在此弥留之际,她只希望陆千帆能真心地接受这个孩子,好好照顾他教养他。

    “我都知道。你把孩子养的很好。”陆千帆对演艺圈的偏见事出有因,可此刻再去解释又显得太过刻意。看着眼前佳人倾尽一生都在为了他的喜好努力,心中不禁动容。

    “在你身边,这些年也有个很好的孩子吧,就是那个帮着小川的孩子,是吧?”金熙恩得到了陆千帆的肯定后,继续温言道,“我们国家的人都相信善恶有报。那个孩子跟你的女儿,会幸福一生的。”

    陆千帆勉强笑笑,“借你吉言。不过那孩子,现在病了。”

    “放心吧,会好的。”金熙恩的眼神明亮深邃,这句话她说得很虔诚。就像她对陆千帆的迷恋和虔诚,从不只是言语上随便说说的。

    “你也会好的。”陆千帆此刻还未真正领会金熙恩话中之意。

    “能让陆律师像对孩子一样说几句哄我的话,这让我觉得很幸福。”金熙恩脸上浮现了小女孩般的娇羞幸福之态,可她心里却很明白,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陆千帆是个理智的人,他还是觉得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应该主动放弃治疗。

    也许这个过程会有困难和痛苦,可他现在,已经决定陪着她一起面对。“熙恩一定要放弃吗?陆川他需要你”

    金熙恩摇了摇头,笑的很温柔,“也许我的生命不够长久,可是能遇上陆律师这样的男人爱一辈子,给您生一个聪明健康的孩子,我这一生过得很幸福很满足。在陆律师的影响下,我也开始爱好读书了呢,虽然没有您看得那么深奥通透,可是也明白了许多道理。我努力幸福地生活,但不要勉强地活着。”

    金熙恩搭上了陆千帆的手,他没有躲开,反而有力地把她细嫩白皙的纤纤玉指反握在掌心。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尊重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给我打电话吧。这些年青川替我承担了太多责任,我亏欠你们母子的不敢说弥补,只是想尽一点微薄之力。”陆千帆坦坦荡荡,再不堪回首的事情也不会逃避责任。

    “那么陆律师答应我一个请求吧。”金熙恩眼泪汪汪地看着陆千帆。

    “我会好好照顾陆川,放心吧。再说个别的要求,嗯?”陆千帆面对眼前楚楚佳人,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容易感慨生死,只觉得身心都陷在这莫名情愫之中。如果当年也有如此心境,也许很多事情的结局都与现在不同。

    “从今天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请陆律师不要再见我了。”金熙恩感激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知道一个母亲在离世之前心里最深的惦念,不但给了她安心的承诺,还愿意给她一个男人爱的许诺。

    “什么意思?”陆千帆以为,金熙恩这时候是很需要他的关怀的。他以为,她会要求自己再给她多一些陪伴。

    “让今天,成为我留在陆律师心里最后的印象吧。如果能在少年相识,我一定愿意跟陆律师一样,做个真正有本事懂学问的人。可是相见恨晚,未能成为足以在陆律师身边比翼朝夕的伴侣,可也希望能留下个美好的样子。我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下,实在不希望陆律师见到我那样的狼狈憔悴。所以,这个要求,陆律师可以答应吧?”

    陆千帆含泪点头答应。

    两人一如故交好友,不论生死,只谈风月。即便如此,他们心里也都清楚,这一场见面,最终就是阴阳相隔的生离死别。

    人终有一死,有缘来世自会再见。

    思绪回到现实,陆千帆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可以说服自己接受金熙恩选择在这一刻放弃勉为其难的延续生命,却实在无法承受如朝阳般正在大好年华的儿子有任何不测。@可生活之残酷就在于,它无法周全到衡量每个人的欢喜与忧愁。无论你是否能够承受,也不会每次都有大团圆的欢喜结局。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煎熬等待,肿瘤顺利摘除,可程斯语却没有如期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