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看着你呢。

    陆诚颤抖的身体突然停止了几秒钟,那一刻,精神上的情感触动远远超过毒瘾发作时的神经刺激,他只觉自己遨游在一片浩瀚的大海之中,海水被太阳晒的很暖和,父亲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微笑看着,哪怕风浪再大,那个小小的他也无所畏惧。

    陆诚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从陆千帆把他领到陆家开始,在他成长的每一刻,父亲都在默默看着他。

    有时候是指引他的谆谆教导,有时候是惩罚他的严厉捶楚,也有时候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如同每一个平凡又伟大的父亲一样温暖而深沉的默默关怀。

    就像现在,陆千帆坐在这里如定海神针一般,无论陆诚心瘾里有什么妖魔鬼怪都逃得无影无踪。

    他将额头慢慢抵在墙上,努力克制身体的抖动,又一次回想着成长路上每一次取得成绩时父亲的欣慰和赞许,回忆起他和雨萱相依相伴的点点滴滴,甚至还有卓尔在他身边如亲生妈妈一样的温柔呵护这一切都是让他坚韧不屈的力量。

    陆诚摸了摸裤兜里的胶囊盒子,这些,他都不再需要了。

    “还睡不着么,那你转过来,把手伸出来。”陆千帆不会错过儿子每一个小动作,又替他掖了掖被子,“还是老规矩,我提问,你回答。”

    陆诚愣了一下,这样伸手等着父亲出题抽查的记忆已经十分久远,远到他真有点忘了挨手板是什么滋味儿。还好他的身体留下了本能的记忆,陆诚侧身躺着,左手垂在床边,正好是陆千帆眼前最趁手的位置。

    曾以为父亲故意刁难的冷僻知识在经过多年的工作运用之后,陆诚几乎不用过多思考就能将答案脱口而出,有时候甚至父亲还没问完,答案就已经在脑海里出现。只不过陆千帆说话时他从不敢插嘴打断,这才等着父亲念完题目,再规规矩矩作答。

    几轮问题问下来,陆诚手上依旧白皙如旧,没挨过一下打。原来,就算是当年的小考大测,父亲也从来都未曾为难,所谓题目的刁钻古怪,无非是他掌握不够熟练。对于真正的专业人士而言,任何业务范围内的问题都应该信手拈来。职场不同于考场,没有范围没有重点,全面掌握是本分,融会贯通靠勤奋,任何时候都没理由把自己的懒惰懈怠归咎于没天分。强打精神的专注应对慢慢让陆诚疲惫不堪,他眼睫微垂有些昏昏欲睡。陆千帆向来懂得把握节奏,问题越来越简单,声音也越来越小,最终陆诚支持不住,昏睡过去。

    片刻之后,陆诚的呼吸渐渐平稳,陆千帆寸步不离地守在一边。

    今天夜里极为关键,陆千帆是不打算睡了。正值盛年的律所当家人日常工作繁忙,偶尔通宵并不稀奇,可难得的是今天他没有忙里偷闲地拿来笔记本工作,也没有习惯性地利用一切碎片时间阅读,他只是在陆诚身边安静地坐着,看着,细心留意着并不踏实的睡梦中,儿子的每一次呼吸和蹙眉。每当陆诚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时,陆千帆就契而不舍地在他背心轻轻拍着安慰,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办法总能奏效。

    转眼破晓时分,第一夜安然度过。

    陆诚睁开眼时正迎上陆千帆平和的目光,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一切意外都未曾发生,他只是加班累了在父亲的书房里睡着了。再仔细一看父亲通红的双眼,陆诚有些受宠若惊,难道是父亲守了自己一夜?

    “爸,您”陆诚眼前模糊,好像没睡醒,又好像是因为有液体滑落。

    陆千帆没计较儿子现在的情绪化,递了杯子过来,“好一点吗?要多喝水。”

    陆诚点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竟然是温的。

    @“爸,我好多了,您睡一会儿好吗?我保证不会再做错事。”陆诚祈求地看着陆千帆。

    “好,我一会儿睡,吃了早餐之后。”陆千帆才不会在这时候告诉儿子,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作为家里的男主人,他竟然不知道哪里有能充饥的零食,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陆诚已经好些天没有正经吃饭,昨夜的晚餐又几乎全部吐掉,这会儿也是有些饿了,于是早餐提前,只不过还是一样的清淡无味:白水煮蛋配白粥,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切条蒸熟,晨间水果搭配了新鲜的桑葚。

    陆诚的胃口依旧不好,尤其是这样萝卜开会的清淡菜式,哪怕平时他也觉得难以下咽。一看到平日习惯了山珍海味尤其讲究营养的父亲也要陪着他一起‘忆苦思甜’,还是放弃了想要点佐料的念头。

    更让陆诚难过的是,父亲的监督严格到连香烟都不准他再碰,这一下子全都断了,每次一闲下来就想撞墙。

    陆千帆当然也要以身作则,从八岁第一次尝了师父的旱烟到现在已经有半生光阴,突然之间说断就断,面对的考验也同样不小。可陆千帆素来要强,他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会影响到儿子,尤其是他现在需要一个信念,所以自己绝不能有一点儿犹豫和软弱。陆千帆的生活作息和饮食标准都跟儿子一样,除了每天晚上一定要吃几片药才上床睡觉。

    一眨眼两周过去了,这段时间父子俩的日常生活过得极为规律。五点起床,简单运动,七点钟吃早餐,餐后陆诚如播放器一般给陆千帆读报纸,八点钟准时开始上午的学习一陆千帆为了转移陆诚的注意力,把法律界的重要经典书目一一找出,让陆诚集中精神逐句背诵。下午父子俩散步或者聊天,晚上九点钟就上床休息。要不是陆诚处在非常时期而雨萱又不在家,这样宁静祥和的生活在繁华喧嚣的S市实在是难得。

    然而,主动请缨寻找师兄一双儿女的程青川却已经愁得好几天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原本程青川以为雨萱和陆川在一起就算是闯祸胡闹也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可是直到剧组回了韩国准备后期工作时,意外的噩耗才传回国内跟陆川风格类似的对家为了抢资源的事情打击报复,在他拍戏的马匹上做了手脚,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被发了疯的道具马带着从拍摄地失踪,同样不知去向的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女孩。

    根据描述,程青川确定是雨萱无疑。

    事到如今,程青川对师兄是再也不能瞒着了。事情的发展一步步脱离了他的预计,事关孩子安全,他不敢再开玩笑。可是现在已是深夜,师兄肝脏一直不好,夜里晚睡太伤身,程青川决定明天起早到陆家,当面跟师兄把这事情说清楚。

    程青川进陆家大宅比回到自己的上亿豪宅里更加轻松随便,家里用人对他也都熟悉,故而一路上楼都没人拦着也无需通报。才到陆千帆书房门口,程青川就觉得里面的声音不对陆诚在顺利离毒半个月之后情况突然反复,原本前一刻还在跟陆千帆说话,之后就浑身抽搐,唇齿亦不受控制,要不是陆千帆及时将手掌塞进他嘴里,只怕随时可能咬掉了自己的舌头。俩人折腾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让陆诚镇定下来松口时陆千帆手上已是鲜血直流。

    “陆诚!陆诚你清醒一点,不许闭眼睛!”陆千帆努力镇定,这样的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心里迅速思考着应对的办法,“看着我,重复我的话!”

    陆诚愈发口齿不清,整个人无力地往下滑,额头上冒着虚汗。此时此刻他本应虚弱,可是面对陆千帆的控制,却又有一股不可自制的蛮劲儿全力反抗。

    @程青川撞门进来时,正看见陆诚头发凌乱眼神发直地跟陆千帆撕扯着,陆千帆手上和衬衫上都有血迹。

    “师兄!”

    程青川一个箭步冲过来,整个身体挡在陆千帆前面,隔开两人之后钳住了陆诚的双手,标准的擒拿姿势将他锁住,随后猛踢他膝盖窝让人嘭地面壁跪下。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别说毒瘾发作的陆诚招架不住,就连在一旁看着的陆千帆都来不及阻止。

    “青川住手,你放开他!”陆千帆马上喝止,随后立即去锁门。

    程青川的膝盖抵在陆诚后背上又往下压了压,“说,哪儿来的小狼崽子,还敢跟师兄动手?师兄女儿让你气走了,明明有亲儿子又回不来,哪个跟你脱得了干系!”

    “青川!”陆千帆见状急忙又阻止,“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是不是,放开!”

    程青川气鼓鼓地看了师兄一眼,心想一会儿你知道女儿真丢了,看你还会不会这样护着他!

    身上压制的力量已然撤去,可陆诚仍是没有马上转过身来。陆千帆以为他受伤了伸手去扶,却看见陆诚泪流满面地无声哭泣。

    这些天的陆千帆实在是太温和可亲,几乎让陆诚自己也以为他真的只是生病了,慈祥的父亲留在家里照顾他。可事实上,明明是他一念之差几乎走上了不归路,父亲放下一切来拉了他一把,然后又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贴身照顾,才让他能悬崖勒马,有机会获得重生。

    “程叔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对不起爸,对不起陆家…”陆诚贴着墙根半蹲半坐,浑身仍旧颤抖,偶尔抬眼看见程青川的怒火,眼里尽是恐惧无助。

    这种恐惧从未在年轻而优秀的小陆律师脸上出现过,至少陆千帆从未见过。

    “青川你冷静一点,陆诚他病了。”陆千帆无意解释。

    程青川马上警觉,病了还有力气跟父亲过招儿?他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陆诚,最后蹲在他面前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七分把握八分经验地猜测道,“你,是不是嗑药了?”

    陆千帆一愣,没再说话。他知道这种情况下瞒不住程青川,只能默认。他更知道能让程青川一大早找上门来的原因,一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陆诚见父亲无意帮他隐瞒,心里胆怯更甚。他从小敏感,从第一次见到程青川起就觉得这人看他的眼神充满挑衅与审视,认识了这段时间愈发觉得这位程叔叔尊敬父亲是毋庸置疑,可是不喜欢他也是毫无疑问。而现在他的难堪被程青川一语道破,这些天重新建立的希望与信心又一次被打得粉碎。

    他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在巨大的压力之下隐忍痛哭。

    “哭哭哭,你还有脸哭!好吃好喝养到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师兄?”程青川又一把拽住了陆诚的领子,“那东西也敢碰,你小子的良心和脑子都喂狗了么,要是活腻了言语一声,我有的是办法送你走”

    “滚出去。”陆千帆说完自顾走回桌前坐下,不再看这一大一小,一凶一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