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帆以为陆诚会趴在沙发上委屈痛哭,抑或又是像小兽般偷偷舔舐伤口,可他拿了伤药再回来时,却是看见了脸色苍白的儿子直挺挺地面对办公桌跪着。

    “你听不懂我说话?谁让你跪了?”陆千帆不得不承认,他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爸,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豆大的泪珠又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跟眼前这人成熟稳重的专业形象极不搭调。“不许跪了,过来趴这里。”陆千帆的教育目的达到,语气也渐渐温和,“挨了打受了罚,就要记住教训,以后不准再犯。不过既然打过,就是原谅你。”

    “爸”陆诚闻言更觉羞愧,“那些损失”

    “这点钱卓陆还不必太在乎。”

    “那别的合同”

    “工作的事情上完药再说。”

    父亲上药的手法向来都不温柔,可好在他还是回来了呀!刚才陆千帆出门时,陆诚真怕他就这么把自己扔下了,甚至是从他的世界里永远踢出一这样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陆千帆之前就有过这样雷厉风行把人开除的先例,而原因仅仅是犯了无伤大雅的小错,只不过是陆大boss认为他身边的人出现这么简单的低级错误实在是让律所蒙羞,他看着心里都添堵。

    陆诚紧紧抱着沙发靠垫,一声也不敢吭。剧痛之下,他已没有精力再去想外面的人听见这么大响动会有什么反应,直到听见百叶窗哗地打开时吓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公共办公区内竟然空无一人。

    陆诚惊讶地望着父亲,一脸茫然。

    “没人欣赏,你很遗憾?”陆千帆一脸轻松地看着儿子。

    陆诚惊讶,“不,不是今天怎么没人来上班?”

    “哦,今天我给他们放假,去野外拓展训练。”陆千帆回答的云淡风轻。

    “那您怎么没早说”陆诚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知道又一次被老爹耍的团团转,除了无奈也只有认命。“哦,那我”

    “你昨天在家腰扭了,去不了。”陆千帆早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作为儿子,你该对我有绝对的信任,无论何种情况下,我都会不遗余力地保护你,包括你爱面子的小心思。难道你觉得,我会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下属茶余饭后的笑柄么?楼下的电子门我都锁了。"

    陆诚知道这是父亲的玩笑,可是无奈此刻心头苦涩,一时也笑不出来。他轻信外人,却对父亲有所保留。冲这一点就值得再挨顿打,可是臀上的剧痛告诉他这不是个逞英雄的好时机。

    “爸,这个还给您。这件事情,我真的很抱歉。以后我一定特别注意,绝不再给您添麻烦。”陆诚手掌摊开到陆千帆面前,是一枚小小的公务签名章,是他自己罚跪之前攥在手里的,现在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这枚签名章中间是扫描了陆千帆手写字体的‘陆诚’,在那旁边,还有两个正楷小字卓陆。当初陆千帆亲手把这个交给儿子并且当着律所里的高级别负责人宣布签章权力职责时,陆诚的笑容自信笃定。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成为父亲的骄傲,他更加相信自己绝对不会让父亲失望。可是如今,他犯下了这样的低级错误,父亲一怒之下,要把这枚签章收回。

    陆千帆接过印章,毫不迟疑地用绘图刀划花了章面,由此郑重宣告此章作废,再无转圜余地。

    陆诚眼睁睁地看着,心里也像是被刀子胡乱划过一般的痛楚。这么多年的勤奋努力,好不容易在父亲心里建立的信任和依托,就这样烟消云散?失落和心酸将陆诚紧紧包围,伤痛之中他仍然忍不住担忧,以后大家看他的眼色会不会不同?父亲近年在国外事务繁忙,如果他的签名章被作废,下一个被委以重任的又会是谁呢?在这件事情上,公与私已经无法完全分得清楚。

    会是卓子卿吗?他是卓家嫡孙名正言顺,可他自己的能力就实在不敢恭维。平时做点儿小事情都马马虎虎,紧急时刻更加容易忙中出错,律所交给他,不知道要砸了多少人的饭碗。

    会是赵维吗?他比卓子卿聪明能干不假,可他年纪还小性子不稳,最重要的他是外人……除非,有朝一日他做了陆家的姑爷。

    想到这儿,陆诚又是一阵绝望。赵维虽然年纪轻资历浅,可是办事却很稳当,哪怕之前对此毫无兴趣,来了律所之后工作却从未出过差错。更何况赵维那样的人是‘出生在罗马’,而他,则是多亏了陆千帆的垂怜栽培,才勉强有了一张去罗马的机票。外人还是姑爷,说到底还不是父亲一句话的事情。

    现在这时候陆诚心中忐忑惶恐无依,就算是这些年跟在陆千帆身边,他也时常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所以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卓陆为什么叫卓陆?

    陆千帆收好了伤药,看陆诚仍情绪低迷,也不忍心一次把他打压到底,于是拿出了雨萱画了插图的试卷,摆在面前逗他,“平时让你管教她,下手都挺狠的?”

    陆诚也是第一次看见这张加了插图的试卷。自从有了之前那些不愉快的前车之鉴,陆诚再不愿意跟吴霞那个无聊的班主任打交道了,正好陆千帆这次回来有空,就到学校去了解情况。终于等到陆雨萱同学真正的家长,吴老师当然要把她的情况详细介绍,那就肯定少不了这张在办公室里引起一众老师笑谈许久的惊世佳作。看到这充满艺术气息的试卷,连陆千帆也暗自佩服妻子对女儿的了解。

    “爸,就一两次,我吓唬吓唬她没舍得使劲儿”陆诚急忙解释。跟陆千帆的黑手相比,他那就是春风拂面,细雨蒙蒙。“爸,请您再相信我一次,我保证,再也不会让您失望”

    “说了交给你,我就相信你。我不要求她学出什么名堂,平平安安顺利毕业就行。可是为人品性的东西,你要严格把关,一步也不准走错。这个分寸到哪里,你应该心中有数。”陆千帆避重就轻,他当然知道陆诚所指并非是雨萱。

    “知道了爸我向您保证,这次的事我会努力做好善后,尽力挽回卓陆的损失。对不起,让您操心了。”陆诚又一次道歉,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而陆千帆对雨萱的些微要求,他却听的心不在焉。

    父亲回避了他的问题,可这样的回答本身不就是父亲的态度吗!现在陆诚心里还很乱,他有些急躁想要尽快做出成绩来让父亲看看他还有用,可是又有些畏首畏尾怕再出错让父亲对他彻底放弃。就在陆诚心中忧虑难过时,陆千帆的电话响了。

    @“你来这么早干什么,不是说好一起吃午饭么。”陆千帆语气淡淡的,神态却柔和许多。“嗯,行吧我现在有事儿,一会儿去给你开门.

    楼下隔壁有个书店,你要是无聊就去转转…”

    陆诚一听有人要来,赶忙竖起了耳朵。能让父亲在这地方约见的,八成是熟人,听父亲的语气,还是个让他心情舒畅的熟人。陆诚作势要起身,却被陆千帆一把按在了沙发上。

    “药还没干,你做什么?”陆千帆接过电话之后显示心情好了许多,下达命令时也更显慈祥,“我可没说明天准你放假。今天这药要再上三次,不然明天你走不了。"

    陆诚不放心地又问,“爸,楼下,您真锁好了吧?”

    “不放心你自己下楼看看。”陆千帆回答的斩钉截铁。“伤处擦了药多晾一会儿好得快,我走了你再起来收拾。不能坐就站着,桌上那些天黑之前处理好。晚上我会再来检查,你要是还敢阳奉阴违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带伤,犯错就接着揍。”

    “知道了爸,我会抓紧做好,请您放心。”

    陆诚有些心灰意冷,桌上那些都是日常总会遇见的常规工作,就算有些麻烦他也早都处理过千百遍。今天他伤在屁股脑袋又没事,虽然继续加班儿实在有点儿残忍,可除了两团肉上疼得要命其他的完全不会影响工作啊。这些事情父亲以前从来不会多问的,现在竟然连看过的工作也要再回来检查,看来是对他彻底失望了。

    这样标准而疏离的回答,不禁让陆千帆觉得这小子心里还是不服气。更何况经验丰富的陆千帆知道,无论如何嘴硬,人的身体都不会说谎,陆诚带着一屁股的新伤还保持着双腿并拢收腰提肩的规矩姿势,分明是在他面前全副武装。

    “刚才我说挨不了了自己说,为什么还硬抗?”陆千帆又按了按伤得最终的肿块,才刚揉开一会儿又有些发烫发硬。

    陆诚只是皱了皱眉,咽下了疼痛,依旧是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没脸说,也没有挨不了还忍得住。”

    “这么说话,是想尝尝掌嘴的滋味儿?”陆千帆索性又打开药瓶,可着伤重的地方又涂了一层,也不管掌下之人受不受得住,毫无保留地大力揉搓着按摩。

    “不,不是爸爸轻点儿我错了,错了”才几下就让陆诚后悔自己没早点服软,可是他是真心觉得没脸没底气求饶啊,他只想让父亲出了这口气而已。只是现在肌肉在药力的作用下本已经渐渐放松,父亲这时候又去折腾他那并不丰腴的臀部,实在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呀。

    陆千帆不接受这临时抱佛脚的道歉,手上动作继续,“挨打都不怕,擦药算什么?忍着!”

    “爸,我真的知道错了不敢了”陆诚很想对眼前凶神恶煞的老爹说,让您擦药揉伤可比挨打疼多了,可话到嘴边入了某人耳朵的,却是父亲辛苦,儿子可以自己擦,一日三次保证不落下。

    “知道我辛苦就老实点儿,做错事挨顿打就算完事,还不知足?基本的孝道懂不懂,长辈教训服个软不会?跟谁学的这么矫情,犯错挨揍之后还得哄着你?”陆千帆说着又看了眼手机,竟然已经折腾到十点多,怪不得某人耐不住性子。随后指尖在屏幕上恣意飞舞,而后脸上浮现难得的笑意,这些陆诚当然看不到。

    知足,当然知足,可是让他服软?

    陆诚觉得自己需要点时间来好好理解消化一下,什么是父亲说的服软认错就是孝道,又是什么情况应该遵循‘男子汉要有骨气,不许随便认怂求饶’

    而眼下最让陆诚叫苦不迭的,是父亲把那药涂得太多太厚,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干透了准他穿上裤子起身啊。被疼痛摧残的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小陆律师只得将头埋在沙发靠垫上,才能勉强假装不那么狼狈。可是,他似乎隐约听见有人在敲他办公室窗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