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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恪用最无辜的语气,说着最气人的话。焦尾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然而此刻公主府主院,气氛也十分紧绷。公主府的侍女悄声离开,走时静静带上了门。这是在公主府里,李朝歌也不客气,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问:“说吧,你又来做什么?”
又?裴纪安心中自嘲,一个人的喜恶是藏不住的,喜欢的时候,对方无论做什么都是好,不喜欢的时候,连再多见一面都烦。
李朝歌坐在堆金砌玉的明堂内,她跪坐在绣垫上倒茶,镇妖司黑色的制服衣摆散落在地上。这套衣服是李朝歌亲自选的,黑色绸面上盘旋着暗纹,肩膀上用金线绣着宝花团窠麒麟,衣摆上则是大幅的祥云牡丹。
衣料被雨打湿后,上面的麒麟金光熠熠,像是要立刻扑出来。她的衣领紧紧贴着脖颈,里面露出一截白色衬缘,衣服完全贴在身上,衬的她脖颈修长,四肢纤细,乌发雪肤,美艳不可方物。
裴纪安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李朝歌,即便前世他最恨李朝歌的时候,都时常会被她的容貌所慑,今生消弭了爱和恨,再看李朝歌,裴纪安越发觉得她得天独厚,举世无双。
别的女子用衣服首饰为自己增色,而李朝歌无需任何装饰,华冠美饰,甚至她的容貌都在为她做陪衬。这身衣服只是镇妖司的日常便服,但全部用金线绣成,造价不菲,镇妖司中只有李朝歌能穿,也唯有她敢穿。
黑色和金色都是霸道的颜色,这一身穿在身上,可谓凶狠又美艳。姑娘家爱俏,但大多喜欢红色、鹅黄、翠绿,很少有女孩子会喜欢这种配色。但李朝歌,从来都不是普通的女子。
李朝歌给自己倒了杯茶,在雨里奔波这么久,她着实渴了。结果她一杯茶都喝完了,还不见裴纪安说话,李朝歌正不耐烦,忽的听到门口说:“朝歌,对不起。”
李朝歌恍惚了一下,重生后,他们两人反目成仇,她阴阳怪气地直呼裴纪安名字,裴纪安疏离地叫她公主。李朝歌几乎忘了,他们前世曾是夫妻,在刚刚成婚,两人感情还没有完全破灭的时候,他曾叫她朝歌。
然而只是一瞬间,李朝歌就清醒了。她将茶盏放在桌子上,淡淡理袖子上的褶痕,道:“裴拾遗与我素无来往,你对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她依然不肯承认,裴纪安心中叹气,说:“这一声对不起是我欠你的。前世我不敢面对现实,放任自己的偏见膨胀,仿佛只要把所有错误推到你身上,我就是迫不得已的,我就不用面对自己失败的人生。实际上,我又何尝没错呢?前世长孙家、裴家落败是政治斗争,我却一股脑埋怨你,还和来报复你。我无意为自己争辩什么,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最后那一剑是我无法推卸的错误,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补偿,只要你肯原谅我。”
李朝歌轻轻笑了一声,觉得男欢女爱这些事实在无趣极了。前世她用心对待时,裴纪安不屑一顾,今生她如他所愿放手了,他又想要挽回。爱是无价之宝,但不合时宜的爱,却一文不值。
时近黄昏,再加上下雨,天色十分暗淡。正堂内光线朦胧,李朝歌的脸被雨水冲刷的清透,在半昏半沉的背景中,侧脸如同玉雕,莹莹生辉:“裴纪安,当初是你说,下辈子不要再爱你的。”
裴纪安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他嘴唇嗫动了一下,声音止不住发颤:“可是我后悔了。"
他后悔了,他根本做不到假装没遇到过李朝歌,此生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他挣扎了那么久,在距胜利只剩半步之遥的时候,他全盘崩溃,孤注一掷想要挽回。
他意识到李朝歌根本不爱他,前世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裴纪安无法释怀,又觉得自己活该。前世是他辜负了李朝歌,如果这一次换成他多付出,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李朝歌听到裴纪安说后悔,都没忍住笑了。李朝歌放下衣袖,慢慢回过头来,眼睛中是雪白的洞悉和讥诮:“裴纪安,你到底是后悔了,还是不甘心?你本来以为是我爱你爱到不可自拔,突然得知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投入,而你只是其他男人的一个替身。你觉得丢了面子,便跑来我这里胡搅蛮缠,想要为自己找回场子。若我此生依然喜欢你,你会和我说这些话吗?”
李朝歌目光清明,神情冷淡,凛然如九天玄女不可侵犯。寻常女子听到前世爱而不得的人对她表白,无论如何都会生出些得意、欣喜,然而,李朝歌没有。
她眼神中没有丝毫软弱犹豫,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理智的近乎残酷。裴纪安的脸色越发白了,他嘴唇冰凉,不可置信问:“你觉得我来找你,是自尊心作祟?”
李朝歌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吗?”
裴纪安觉得心惊,血液从内而外一寸寸结冰。先前听到李朝歌说他是替身,都不如这句话给他的伤害大。他为了她孤注一掷,亲手剖出一颗真心给她看,然而李朝歌不接受就罢了,她甚至不相信他的感情。
裴纪安带着绝望,问:“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吗?”
“绝不。”李朝歌菱唇轻启,声音清淡,却说着最决绝不过的话,“我李朝歌没有其他能耐,唯独说话算话。我说了不爱你,就绝不会回头。”@一门之隔,屋外大雨滂沱,仿佛连天公都在嘲笑裴纪安。裴纪安苦笑一声,拉开门,失魂落魄往外走去。
是啊,她的狠厉绝情他又不是没见识过,为什么还会抱有期待呢?裴纪安走下屋檐,明明门口就放着雨具,他却视而不见,径直走入瓢泼大雨中。
裴纪安顷刻就被浇透了,他走出一段路,忽然停下。他背对着正堂,隔着半庭烟雨、满室浮华,问:“前世,你对我有过哪怕一刻的真心吗?”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人都死过一回,爱没爱过还重要吗?可是她不答,裴纪安就不走,仿佛站在雨中受罪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一样。李朝歌不想让裴纪安在公主府晕倒,要不然,她还得给他请郎中。李朝歌只能不情不愿地,微带着些嘲讽说道:“没有。”
“从未?”
“从未。”
裴纪安站在雨中,眼睛忽然发红。雨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根本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从来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裴纪安,他为了她放弃家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圣人面前求情,她却连听都不想听。
人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破镜亦可重圆,他用尽所有努力修补,而她,早已放弃。
李朝歌的声音从明堂中传出来,穿过雨幕,如钉子般敲击在裴纪安的耳膜上:“我李朝歌敢作敢当,我前世杀的每一人都是自愿的,最后你杀了我,我不怨你。但今生,我不会再对你留情。出了这道门,你今日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前世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你当你的驸马,我做我的公主,政斗谁输谁赢全凭本事。对了,以后裴驸马如非必要,请不要再登我家的门了。我不日将和顾明恪成婚,你既是妹夫又是表弟,频繁出入我的公主府,我怕顾明恪会多想。”
裴纪安在大雨中用力闭眼,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应道:“好。”
裴纪安的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虽然一步步向前走着,他却毫无意识,仿佛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走到正门时,裴纪安正要拉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裴纪安抬头,看到顾明恪褒衣博带,高冠环佩,如云上仙人般出现在门外。
裴纪安和顾明恪对视,但是谁都没有说话,两人擦肩而过,一个一身干爽往里走,一个浑身湿透步入雨中。
焦尾跟在顾明恪身后,他眼睛滴溜溜转,看看自家公子再看看表公子,哪个都不敢打招呼。焦尾默默低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不是焦尾阴损,他是真的觉得,公子这一手隐隐有些示威的意思。焦尾本来随着公子在凄风苦雨里游荡,公子走着走着,突然说,差不多了。
然后就往回走。走到门口,刚好迎面撞上裴纪安。
两人相遇,俱一言不发,但焦尾颇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公子推门的那一瞬间,像极了正室去外宅里找宿醉的郎君,从容不迫,底气十足,仿佛在说任你野花再香,相公也总是要回家的。
公子浑身上下,就充满了那股从容端庄的正室范儿。
顾明恪和裴纪安擦肩而过,雨声沥沥,很快就看不见裴纪安的身影了。顾明恪不慌不忙走入正堂,他见李朝歌还穿着那身湿衣服,眉尖皱了皱,说:“你身上有伤,小心着凉,先去换一身衣服吧。”
焦尾嘴角抽搐了一下,得,更像了。
李朝歌点点头,要不是裴纪安打岔,她早就去沐浴更衣了。李朝歌扬声,吩咐道:“备水。”
刚才还空荡荡的正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侍女们。侍女们穿着襦裙半臂,屈身行礼:“是。”
侍女穿梭在大殿中,忙而不乱地准备沐浴用品,李朝歌站起身,往浴室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顾明恪说:“今夜不太方便,你暂时住在主院。等明日,我让下人给你收拾客房。”
顾明恪点头,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好。”
焦尾一个人站在全是侍女的宫殿中,本来就觉得无所适从,等听到李朝歌的话,焦尾的眼睛逐渐瞪大。
孤男寡女,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更可怕的是,公子还答应了。他的语调平平无奇,仿佛类似的事情已经历过很多遍。
李朝歌说完后,心中大大松了口气,步履轻快地去内间洗澡了。顾明恪一回身看到焦尾,轻轻扫了他一眼,说:“只是住一晚上而已,别多想。”
焦尾脸上险些失控,什么叫只是住一晚上而已?一对年轻男女睡到一张床上,难道只是睡一觉而已吗?
顾明恪一看焦尾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顾明恪不想解释,索性打发他下去,眼不见为净:“今夜不用你伺候了,你回去休息吧。”
焦尾静静注视着顾明恪,片刻后,颇有些幽怨地应下:“我知道了。"
他们家公子长大了,用不着他了。连晚上就寝,都要将他远远打发开。
焦尾懂的。
李朝歌今日淋了半天的雨,她在浴室好好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外面雨声逐渐转小,已到尾声。李朝歌多年来习惯了一个人,但今天出来,外殿里却点着灯,一扇隔窗外,顾明恪坐在榻上,正在看书。
李朝歌看到外面有人,先愣了一下,才慢慢回想起来,对啊,今日顾明恪也在,还是被她强行留下的。李朝歌披了件外衣,走到外殿,坦然地坐在顾明恪对面:“你在看什么?”
说完,李朝歌扫到上面的字,惊讶地挑眉:“这不是镇妖司的卷宗吗?”
“嗯。”顾明恪没有抬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说,“今日走得匆忙,没有带大理寺的卷案。等明日,你派人去裴家,将我的所有书籍和卷轴都取来。”
李朝歌听到怔了下,顾明恪这个淡然直白、毫无被抢自觉的语气,简直让李朝歌怀疑,她是不是被人骗了。@他真的是被权贵强取豪夺、无奈就犯吗?他这个样子,分明更像自己主动搬过来的。
但是人都坐在这里了,李朝歌就算怀疑也没用。李朝歌想到她人都抢了,也不在乎再得罪裴家一次,便点头应下。李朝歌见顾明恪的视线停留在郑家的记录上,正想和他说今日在郑家的发现,外间忽然传来宫女的呼唤。
女官停留在隔扇外,欲言又止地看着李朝歌:“公主。”
顾明恪眉目淡淡,毫无波动,仿佛没发现女官的顾忌一般。李朝歌瞥了顾明恪一眼,默不作声起身,领着女官走到外面:“怎么了?"
女官飞快地给李朝歌行了个礼,凑近了,焦急说道:“公主,裴拾遗刚才进宫,拒绝了他和广宁公主的婚事。”
李朝歌眼睛倏地瞪大,什么,他拒婚了?
怎么会呢,前世他明明对李常乐念念不忘,今生甫一重生,他立刻就求娶李常乐。这是他两世夙愿,毕生所求,眼看马上就能修成正果了,他为什么要拒绝?
何况,这已不止是拒婚的问题。天子一言九鼎,皇帝亲口赐下的婚事,裴纪安竟敢撕约,这岂不是公然打圣人的脸?他现在已经当了左拾遗,等再熬一两年,他便会进入六部任职,之后一轮轮攒资历、升官,封侯拜相的青云之路已在脚下。大好局面在手,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李朝歌想到刚才裴纪安的异样,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什么都不明白。女官停在一旁,等待着李朝歌指令,李朝歌想了一会,对女官说:“你先退下吧,让宫里的人小心行事,按兵不动。仔细盯着文成殿的动静,天后的动作就在这两日了。"
女官蹲身:“奴婢遵命。”
女官走后,李朝歌没有回屋,一个人站在廊下。那场来势汹汹的雨终于停了,雨过天晴,露出乌云后黛青色的天空。晚风中带着水汽,沾到皮肤上凉意十足。李朝歌一动不动站在风口,轻薄的衣袖如风帆般前后翻卷。她在风中待了好一会,等内心里莫可名状的躁动散去,重新恢复了理智后,才转身回大殿。
殿内,顾明恪还在看书,仿佛没留意李朝歌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宫殿中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李朝歌进屋后看到顾明恪,终于感觉到尴尬了。
作戏要做全套,她既然大张旗鼓地将顾明恪抢入府中,就必须把强取豪夺这场戏唱完。抢人的第一夜,如果他们两人分房睡,那就太假了。
李朝歌刚才能坦然地坐到顾明恪对面,现在她意识到尴尬,再也无法靠近。李朝歌佯咳了一声,说:“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先去休息了。"
顾明恪轻轻颔首,隔着一扇雕窗,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神色:“好。”
李朝歌从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景。前世洞房花烛夜裴纪安主动离开,之后两个人各过各的,李朝歌成了婚也如未婚,从未感受过深夜和一个男子共处一室是什么感觉。万万没想到,前世缺欠的东西,今生一次性给她补全了。
李朝歌今夜要作戏,寝殿里不能留人,所以她洗完澡后,就借故把所有侍女都赶走了。现在李朝歌有点后悔了,她不应该赶人,至少该留下一两个侍女,要不然何至于一个人面对这种尴尬场面。
李朝歌硬着头皮,继续说:“做戏做全套,要不然宫里不会相信。我在西殿的床上睡,我记得殿里有一张榻,我这就给你搬出来,今夜就委屈你在榻上将就了。”
李朝歌说着,当真要撸袖子去给顾明恪搬睡榻。顾明恪翻过一页,淡淡说:“不必,我在这里即可。正好猫妖一案有许多可疑之处,我再推敲一二。”
李朝歌顿住,不由抬头,仔细地看了顾明恪一眼。灯光下顾明恪眉眼平和,气度雍容,没有任何和女子共处一室或局促羞涩或心猿意马的表现,就是很纯粹地在看书。
李朝歌刚才那些别扭霍然一扫而空,别的男人说不准,但顾明恪有什么可担心的。顾明恪自己都不把自己当男人看,她扭捏什么?
李朝歌吃了定心丸,举止瞬间大方起来。她甚至隐隐生出种感觉,顾明恪可能早就想搬家了,一样寄人篱下,在裴府要应付晨昏定省,要应付逼逼叨叨的顾裴氏,还要防备表妹和时不时冒出来的相亲,但是在公主府却没人管顾明恪,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想加班到几点就加班到几点,甚至连着熬通宵都没关系。
这个想法很诡异,但李朝歌莫名觉得这是真的。她一言难尽地扫了顾明恪一眼,挑挑眉,回西殿睡觉去了。
李朝歌坦然地躺到床上,拉上被褥,闭眼准备睡觉,完全不觉得屋里有一个男人需要防备什么。
她就算再无法无天,也知道今日捅了个大娄子,等明日,有的是腥风血雨在等她呢。
李朝歌合眼,脑海里不由盘算起明天皇帝会怎么做,太子会怎么做,天后又会怎么做。她正在努力拼凑对自己有利的元素,忽然听到外间传来声音:“你上药了吗?”
李朝歌怔了一下,惊愕地睁开眼:“什么?”
顾明恪本来以为她在沐浴的时候换了药,然而看她的反应,显然没有。顾明恪暗叹一声,放下书,对李朝歌说道:“身体是一切筹谋之本,你妖毒没有完全解,今日还淋了许久的雨,不能马虎,先起来上药。”
李朝歌有点懵了,她拥着被子爬起来,完全无法理解顾明恪的思路:“你专门叫我起来,就是为了上药?”
顾明恪没有回答,他从坐榻上起身,长袖舒展,衣袂轻扫,行走在黑暗中没有丝毫凝滞:“药放在哪里?”
“没有药。”李朝歌缓慢活动右臂,不在意说,“凡间的药对妖怪无用。妖毒差不多退了,不用服药,过两天就好了。"
顾明恪不由叹气:“你这种受伤了不喜欢上药,只想着硬抗的毛病是和谁学的?”
说完,顾明恪想到李朝歌六岁就走丢,之后被周长庚抚养长大。顾明恪和周长庚不熟,但在天庭打过照面,多少知道周长庚的性情。以周长庚那种粗糙的活法,李朝歌被养成这种性情,似乎也不奇怪。
顾明恪听到李朝歌压根没准备疗伤的药物,他不再寻找,而是认命地走向里间,绕过屏风,说:“你的伤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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