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巫行云从逍遥子的怀里蹦出来后，她回头去看他，却觉得他的相貌份外模糊。隐约看见他是在笑，惯常那种带着痞气的笑意。但是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就像有一层稀薄的雾气缭绕在他俩之间。

    逍遥子的白发流云般披散在他的白衣上。他坐在床上，身体却显得透明。

    素白的衣服，纯白的头发，干净的压着牡丹暗纹的白色床单，朦朦胧胧地白色幔帐，逍遥子坐在床边，巫行云就只能看清他那双似笑非笑、半眯着的眼睛。

    巫行云眨了眨眼睛，却觉得逍遥子的身形好像化作云朵一片片散开。

    “丫头！看什么呢？”逍遥子笑着伸手揉了揉巫行云的脑袋。一晃眼，他又鲜活起来了。巫行云皱眉摇了摇头，试图驱走刚才那种怪异的感觉。

    当天晚上巫行云在自己炼丹房内炼制□□。

    七虫七花膏——由七种毒虫，七种毒花，捣烂炼制而成。毒花毒虫配合使用，药效相辅相成，毒性扩大近百倍。又因所用原料因人而异，其中变化无穷，中毒之人少有生还。

    巫行云捧着冰蚕粉正要往钵里那已经办成的药膏里倒，可是手却没来由地一抖。但凡是药，都讲究用量，名贵的药更是要求分毫不差。

    而巫行云的这钵药，用的是最名贵的药材。每一种原料都是世间罕有的奇毒。她这一失手，这一钵药便算是废了。

    刚才的那一瞬间，巫行云突然想起了逍遥子很久以前跟自己说过的一些话：

    “云儿，平时给你做饭的范婆婆要死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讲呢？”逍遥子抱着才两岁的巫行云捏了捏她的鼻子，接着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

    “你、你胡、胡说……”才两岁的娃娃口齿还不清楚，但是却会挥着小拳头拍打逍遥子的脸颊。

    “师傅没有胡说哦！云儿，为师告诉你一个秘密，老人和刚出生的小孩面相多有些模糊，这都是太接近生死的缘故。”逍遥子故意拉长语调，将尾音拖得很长。

    巫行云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接着她吮着自己的手指，愣愣地看着逍遥子，半晌才傻傻地开口，“师傅怎么知道？师傅是、是神仙？”

    逍遥子突然大笑出声，将怀里的小行云高高地抛起接着又稳稳地接住。他蹭了蹭她粉嫩的脸颊，接着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师傅的确是神仙哟~”

    听了这话，巫行云愣了，她伸出小手，捏了捏逍遥子的脸，然后奶声奶气地吐了两个字，“飞飞……”

    “师傅还不能飞！”逍遥子笑着将巫行云的手拉下来，然后讨好地眨了眨眼睛，“师傅要把云儿养大。等云儿大了，师傅就去飞飞。飞到云儿够不到的地方去！哼！到时候看你还怎么作威作福地欺负为师！”说着逍遥子叉腰，仰天大笑三声。巫行云一双小手把他的衣服拽得死紧，眉头一皱就嚎啕大哭起来。急得逍遥子又是哄又是逗，下了好一番功夫，她才又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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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巫行云竟觉得双腿无力地瘫坐在桌边。

    “不会的……不会的……那个老东西这么混……这么混，怎么，怎么可能是……是神仙？”巫行云磕磕巴巴地说着，说到最后眼泪竟然掉了下来。

    水珠滴进那钵青黑的膏体，只听得“啪”的一声，接着竟生出一缕青烟。

    六岁的巫行云踮着脚尖伸出手，比了比，发现自己的头顶才堪堪超过逍遥子房内的那种檀木桌，她有些气恼地瘪着嘴。

    “师傅！云儿会长得比你高么？”她抬头问道。

    “比我高？”逍遥子闻言挑眉，神情怪异地看了小行云一眼。接着他托着下巴，望着天际仔仔细细地考虑了片刻，才一本正经道，“比我高是不可能的。不过，云儿大概会长大师傅肩膀的高度。”说着，他伸手在自己肩膀处比了比。

    巫行云虽然有些郁闷，但是师傅的肩膀仍是她需要抬头仰望的高度，这样想想她又觉得平衡了不少。

    七岁那年，巫行云又跟石桌比了比，发现自己并没有长高。于是，她可怜兮兮地扯着逍遥子的长袍下摆问道，“师傅……云儿……是不是……是不是不会长高了？”

    逍遥子先是一愣，接着他笑呵呵地将巫行云抱在怀里将她带到书桌旁，让她给自己研磨。

    接着逍遥子仔细地看了小行云一眼，提笔，落笔，一气呵成。

    少顷，眼前的宣纸上，一位蓝衫女子跃然眼前。

    画中女子有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杏眼，双瞳翦水，明眸善睐。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逍遥子潇洒地把笔一扔，俯身将小行云抱了起来，一手指着桌上的那幅画，脸上带着三分讨好的笑意，轻声细语地说道，“看，等我云儿长大了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云儿是大美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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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几日，别有洞天内的樱花便开了。

    无涯子领着两个徒弟带着古琴，在樱花枝下席地而坐，就着花香抚起琴来。

    李沧海跪坐在无涯子身侧，嘴边含笑，眉眼恬淡如水如诗。美得就连侍奉在一边的婢女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可惜无涯子倒是看不见，他抚琴时总喜欢闭着眼睛，只对一个人例外过。

    李秋水善舞，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长袖裙衫，于花荫下翩然舞动。

    风扬水袖，身姿婀娜。樱花瓣像是一场雪，悠悠地洒在她的衣裳上、发丝上、裙裾上。引得翩蝶亦随着她舞动起来，看起来恍如一场风花雪月的梦。

    “哎！无涯子，你这两个徒弟的琴艺差的还真多！”

    一个女童透亮的声音打断那实质般可以感受的琴音。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巫行云调皮地坐在花枝上，一手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今天的巫行云与往日看起来截然不同，平日齐眉的刘海不见了，只是在两鬓有两簇发丝柔柔地垂下。她在脑后绾了一个髻，又在发髻上戴了一朵形似百合的珠花。今天她也没有穿那身火红的衣裳，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湖蓝色的纱裙。

    她坐在花间，盈盈一笑，看上去就像是花的精灵。

    巫行云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唯独在看向李秋水的时候，神色却是一黯，甚至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李秋水吃过生死符的亏，自然知道巫行云的厉害。如画的眉眼一时间闪过很多情绪，最后她暗自咬牙，索性带着弟子转身离去。而在场的其余众人看到巫行云后，神情都显得有些迷茫。

    “大师姐是什么时候来的？”李沧海先一步反应过来，她向着巫行云坐在的树走近两步，双手交叠在身前，娴娴静静地站着。

    淡雅如兰的女子，总能让人平生几分好感。但是，显然巫行云对她不感冒。她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在对上她那双与她别无二致的眼睛时，她皱眉错开了视线。

    “行云，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无涯子终于从惊艳中回过神来，他拨了拨落到头发上的樱花瓣，才拂袖起身，朝着巫行云笑问道。

    穿着青衫的男子，看起来像是从书卷里走出来般儒雅。

    巫行云朝着无涯子咧开嘴嘻嘻一笑，接着她提着一个食盒轻盈地跃下枝头。裙摆处层层叠叠的薄沙像是一朵水仙在风中慢慢地绽开。

    “从我过来到现在为止，小秋一共弹错了八个音。你说我来了多久？”巫行云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去理了理裙摆，动作显得有些局促。

    她惯常穿的那身红衣是棉布的质地。为了便于习武，她从不穿裙子，衣摆略长约到膝盖的位置，下面是一条红色的裤子，脚蹬一双缀着孔雀翎的红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团火。所以，今天穿的纱裙让她觉得别扭极了，仿佛走路也会绊倒脚似得。

    “那么，来了有一会儿了。”无涯子淡笑着接口。接着他往前跨了两步，走到巫行云的跟前俯下身在她耳边细语道，“行云，你今天真漂亮！”

    巫行云只觉得一阵热气喷撒在耳边上，她晕晕乎乎地根本没听清无涯子讲了什么，就敏感地往后缩了一步，红着脸有些颤抖地接口道，“什么？”

    这一次，无涯子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捻去巫行云发间的一朵樱花，垂眸但笑不语。

    这让巫行云更紧张了，总觉得这个师弟跟三年前不一样了。他变得像一块磁石，一举一动总能够吸引自己的目光。当巫行云觉得紧张的时候她总是很习惯将这种紧张转变成另一种形式当场表达出来。

    比如现在：

    只见她快步走到丁春秋面前，支起一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纱裙的袖管宽大轻薄，她一抬手一截粉嫩嫩的手臂就无遮无拦地露了出来。丁春秋先是愣愣地瞪大眼睛，接着他通红着脸低下头去，能埋多深就埋多深，一双手局促不安地来回揉搓；而苏星河则坐在一边放肆大胆地看着巫行云。

    无涯子快步走过来，不着痕迹地将巫行云的手臂压下去。但是一接触到无涯子的手指，巫行云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一样，紧张地差点跳起来。

    “小子！你是不是平时偷懒了不好好练琴？”巫行云伸手在丁春秋的脑袋的重重地一点，接着呲着牙一张脸故作狰狞地对着他大叫，借以掩饰她脸上抑制不住的红晕。

    可怜的丁春秋朝着巫行云怯怯地看着，眨了眨眼，左眼下的那颗血色泪痣也黯淡无光。

    无涯子与巫行云一起长大，自然对她的秉性了解得很。只见他笑了笑，轻声地为自己的二徒弟解围道，“春秋入门才半年，生疏些也是应当的。再说，学琴要天赋不是？”

    无涯子一说话，那些温润的声音就像是从巫行云的耳朵里溜进了她的心里。她甚至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就忙不迭地点头。

    坐在一边的苏星河此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引得巫行云恼怒地剜了他一眼。

    “师傅呢？”巫行云索性不去看无涯子，转身对身后笑容有些暗淡的李沧海问道。

    李沧海侧着脑袋，微微一愣。片刻后，她才又巧笑着语调温和地回答道，“师傅这几日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里，还没出来过。我给他去送饭的时候，见他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李沧海是一个十足的江南女子，吴侬软语，温婉淡雅。

    站在她面前，巫行云甚至觉得自惭行愧。好像自己的确跟师傅说的那样一点都不像一个女子……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人味么？

    “来找师傅做什么？有什么事么？”无涯子往前跨了一步与巫行云比肩，语调不低不高地问道。

    “切~没事不能来找师傅么？”

    巫行云正在困扰女人味的问题，对于无涯子的问题几乎是下意识地接口。而话一脱口，她又懊恼地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看起来她巫行云的确是没什么当女人的天赋了……

    没想到无涯子竟笑出了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巫行云跺了跺脚，皱着眉头有些气急地问道。

    “行云师姐果然还是这么可爱！”无涯子说着还伸手揉了揉巫行云的脑袋。

    这让巫行云更加气恼。她嘟着嘴打开手里的食盒给无涯子看了看。接着扬着下巴，面带骄傲地说，“这是我这两天刚刚研制的‘益寿延年十全回仙汤’，我这次特地拿来孝敬师傅的！”

    其他人闻言皆好奇地往前探了探，只有无涯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甚至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巫行云口中的特制药，已经在他的内心留下了沉重的心理阴影。记得当年他少不经事，被巫行云诱拐着灌下了好多苦药。她美其名为给师弟补补身子，实际上就是那他当小白鼠试药。记得有一次，他吃了她的药，拉肚子拉到虚脱。事后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接着巫行云开始介绍药方。

    洋洋洒洒近二十味名贵大补的药材，十碗水熬成一碗。这一碗下去，真是不愁没有鼻血可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