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北方城市天气渐寒。

    御水山庄,一辆黑色汽车在门卫处打了招呼,缓缓驶入。小区入口没多远有个喷泉池,出了夏就不开了,旱成了石像摆件。池石站在喷泉旁边,裹紧身上的外套,跺了跺脚,止不住朝门口探头。

    他守得脚都冻麻了,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说:“喂?人都到了,你在哪呢?”

    他一惊:“到了?!”

    /

    考虑好几天,池娆决定带祝淮书回家吃顿饭。不管怎么说,流程得走一下。

    她指挥他把车开进院子里,刚下车,就被感受到一阵炽热的殷勤一大家子人出门迎接,除了池晟赵黎诗,还有好几个堂哥表妹,甚至有个堂伯都来了。

    一个堂嫂拉住池娆的手说,亲切地说:“娆娆啊,又漂亮了,好美啊。”

    堂哥附和:“这不正好跟咱们妹夫郎才女貌,哈哈哈哈哈。看这,多好。”

    没记错的话,池安平就是之前开玩笑想‘撮合’池姝跟祝淮书那个。这会儿竟然也会恭维起她了。

    “哥哥这句话可太难得了。我跟祝教授郎才女貌是挺好,就是不好实现双赢呢。”池娆故作为难。

    [姝姝以后也是要进金融行业的,过两年回来继承家业]

    [这俩多见见面,咱们跟祝家肯定双赢/偷笑/偷笑]

    池安平自己发过的消息,自己心里清楚,这会儿被点破,直讪笑着拍自己的嘴,“都怪哥哥太老实,一张破嘴什么都不会说。本来不是那个意思的吧,说出来就成了那个意思。”

    他老婆嫌丢人,主动往后退了两步,不去看他。

    “哟。我来晚了!”门外又进来个男人,看见池娆和祝淮书后,脸上嘴角直接咧到太阳穴。

    “本来想着接接妹妹妹夫呢,等了半天,居然错过去了。我这眼睛!”

    池石是远方亲戚,以前眼睛都是长在池姝身上的。不过这人从小被家里宠,歪心思多,还没什么本事。池娆就算不喜欢池姝,也觉得她看不上这堂哥,直接没搭理。

    池石笑笑,厚着脸皮跟上来。

    后备箱装了些礼品,卸车的时候,惊呼声此起彼伏。

    “哟,这酒,这茶叶,这可得不少钱吧,有心了,娆娆,淮书。”

    “哎呀,这个可难买。”

    “还是娆娆孝顺啊。”

    卸下礼物,一群人簇拥着往家里走。

    祝淮书一来就被围住了。池娆凑不过去,她绕开两个堂嫂表姨,问赵黎诗:“妈,不是说好一家人吃顿饭的吗?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赵黎诗无奈,小声说:“问你爸去。说好了这事不往外传,他一喝酒嘴巴没个把门的,什么都往外说。结果这些个听说你们要回来,一个个都殷勤地往家跑。”

    进了客厅,池娆被让到沙发上坐着。

    祝淮书则被男人们簇拥着坐到另一侧。生意人擅长世故,各个想往他跟前凑。

    池娆这几个表哥有的都四十好几快五十了,让茶递水,丝毫不怠慢。搭讪恭维奉承,老油条们信手拈来,借着姻亲关系,亲热得不行。

    但几个人聊着聊着,都发现这女婿不好对付,笑是疏离的,说话是打太极的,不想碰的话题是干脆不接茬的。

    池威觉得自己一个长辈,话两次掉地上,很丢面子。

    池娆被女人们围住。

    堂嫂说:“哎呀,娆娆,你这个美甲在哪做的?你看我的,说了不贴这种钻非要给我弄,丑死了。"

    池娆看了看人家精致的指甲,再瞅瞅自己做的,没觉得自己的更好看。

    “就是一商场二楼的小店。”

    表姨说:“这耳坠呢?我看着也漂亮,就是这块玉有点沉了。你年轻。我那有块粉晶,你什么时候去定制,给你带过去。”

    以前被围住的都是池姝,这会儿池姝坐在旁边,偶尔搭句话。池娆很不习惯。

    “从小就说咱们娆丫头乖巧,听话,有福气,果然,你说这这这多好。哈哈哈哈哈。”

    苍老的男低音透着体虚,池娆抬头,瞧见身材矮小,但总仰头用闭口看人的池威。

    这人是堂伯,在几个亲戚里年纪辈分最大。他刚才一来就跟祝淮书搭讪,这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上下打量池娆,眼里满是赞叹。

    池家什么奇葩亲戚都有,有一些就是手高眼低爱瞧不起人的,尤其是这老头,每回来都是夸池姝如何如何厉害,顺便看着池娆来一句,“唉,一家能有一个出息的也就够了。"

    池娆冷笑:“二伯看人真准啊。”

    她说完就跟别人聊天去了。

    池娆是小辈,池威本来觉得自己夸她几句,能等来她的奉承,顺便给自己让个座呢,结果她一句话说完就完了,看都不看他。

    他在客厅中间站了会儿,等池晟经过,才搭讪着坐回原来的位置。

    /

    吃饭的时候,池家在餐厅拉开大圆桌。

    池安平积极倒水布菜,一会儿介绍介绍这个,一会儿说说那个。

    “这个长江刀鱼,本来脾气可大,我那个朋友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送过来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里的。这东西可鲜,淮书,娆娆,你们多吃,多吃点。”

    赵黎诗忍不住:“行了,都是自己家人,饿不着自己。安平,你好好吃你的吧。”

    池安平讪笑着点头,接下来话少了些。

    但要完全无话是不可能的。

    桌上聊天,说到青城杭家有个小子好像惹家里老爷子生气,前段时间在公司被当众训得掉泪,丢人丢大发了,那小子跟祝教授公司的合作也换了人负责。

    池娆隐约觉得这人好像是李音男友,不过也懒得多问。

    “来,吃点鱼肉,补身体的。胳膊没什么事吧?”赵黎诗给池娆夹了筷烧刀鱼。

    池娆身子稍微前倾,看了眼赵黎诗另一侧的池姝,她碗里果然也有鱼肉。

    “妈,我不爱吃这个。”

    赵黎诗说:“吃鱼肉好啊,蛋白质含量多高。你小时候不是爱吃这个吗。”

    说着,她又给池娆夹了点青菜。

    池娆从八岁那年就不怎么吃鱼了,只偶尔吃点没刺的鳕鱼、三文鱼之类的。

    “一直爱吃鱼的池姝。刀鱼、茼蒿、莴苣丝,都是她喜欢吃的。”

    她低头扒拉米饭。

    赵黎诗脸色微变,眸里闪过复杂,不再说话了。

    桌上的人还在闲聊。

    池娆身前的骨碟里堆了各种东西,吃不下的肥肉、尝一口就吐掉的牛腩、懒得挑刺的鱼肉。她吃得不痛快,偷偷转头瞄祝淮书。

    他吃饭时一向话少,细嚼慢咽,偶尔挑挑鱼刺,动作优雅从容。

    她偷偷放下筷子,手放桌子底下戳戳他的腰。

    祝淮书咽下食物,用纸巾擦了下嘴,稍微偏头看她。

    “早知道今天不回来了。”她苦着脸,压低声音说。

    他笑一下,稍微俯身靠过来,“下午早点回去。”

    “好!”她拼命点头。

    /

    饭后收拾东西的功夫,赵黎诗暗示池娆跟自己出去一下,她莫名其妙,跟着进了客房。

    池娆才发现爸爸池晟也在这里,不过他正对着窗户打电话。

    她印象里,池晟每天至少有二十通电话,经常忙得不着家。

    “搞什么?神秘兮兮的。”

    赵黎诗跟池晟对视一眼,开口说:“娆娆,是这样的,关于你最近在网上拍视频的事"

    池娆脸色沉下来,“还是不想让我弄?”

    赵黎诗点头,“这年头,风头太盛可不好。网红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

    池娆打断:“够了。"

    池晟被她吓一跳,换了只手拿手机,“这孩子。”

    池娆蹙眉,满脸不快,“之前不是根本不管我嘛,这个时候来掺和什么。”

    她从小散养状态,小升初,初升高的学校,都是自己随便填的。池晟、赵黎诗都是在她开学之后好久,才知道她到底上了哪所学校。

    赵黎诗叹气,欲言又止。

    “之前我们不管你,你不开心,现在管了,你又不听。唉。”

    赵黎诗的叹息声很无奈,让池娆有点听不下去。好像是感觉她不领情,做错了似的。

    她咬下唇,不知道该委屈还是生气。

    咚咚咚,池姝敲门进来。

    “都在这里呢?爸,二伯在外面找你。”

    池晟点头,朝外走,赵黎诗也跟上,走出去之前回头看了眼池娆。池娆别开脸。

    “妈是不是不让你当博主了?”池姝问,“你不用听,我回头会劝她的。”

    池娆觉得她假好心,很讨厌,别过脸,“不用你管。”

    /

    “也不是多熟,就是,就是朋友嘛,帮忙带个话,娆娆,你看这看在哥哥的份上,好好考虑考虑行不行?”

    餐厅早就被打扫干净,池石站在一角,好声好气求池娆。

    刚才池娆好不容易从亲戚堆里逃出来,被池石死皮赖脸拉过来。她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李音托朋友求情,找到他头上了。

    “我可没哥哥你这么大度。”她说。

    “哥哥答应都答应了,你说这。妹妹,你好歹把那个起诉撤了吧,我带她来给你赔礼道歉,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行不行?”

    池娆懒得理他,她听够了,转身朝餐厅外走,池石纵身挡路,“好妹妹。给哥哥个面子。”

    “堂哥想要什么面子?”

    低沉微磁的声线在池石身后响起,他脑袋里的弦迅速绷紧,讪笑着转身,“妹夫”

    祝淮书刚进门,单手抄兜,冲池娆点了下头,她迅速躲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衣袖,小声告状:“他不让我出去。”

    池石一阵冷汗,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就是有件事想求求妹妹。”

    “李音的事。”池娆小声说。

    她用手指揪紧他的毛衣袖口,他反手握住她的手。

    “哦。起诉的事。”祝淮书了然。

    “妹夫,这事吧,咱们没必要闹上法庭,耗时耗力,娆娆时间多宝贵,不如咱们私下了了”池石小心翼翼地说。

    说完他就擦了把汗。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妹夫比他小一岁,他在他面前连腰杆都挺不直,说话也心虚。

    “堂哥受人所托,想要娆娆给你这个面子。”祝淮书淡声,“可这件事是我找人起诉的。”

    “堂哥要不要给我这个面子?”

    居然是他找人起诉的。池石脸色煞白,背后霎时出了一身虚汗。

    这叫什么事啊!李音哭哭啼啼来找他的时候,也没说事情这么严重。

    可真是讨不找好还惹一身骚。

    池石勉强正色,恭敬道:“妹夫,妹妹,是哥哥错了。”

    “之前那小姑娘来找我,也不知道这事这么严重,居然让你亲自出手。本来以为是两个女孩小打小闹这事都怪我,怪我没了解清楚!”

    “可以走了?”祝淮书扬起跟池娆握在一起的手。

    池石点头如啄米,欠身做请的姿势。

    池娆扬眉吐气,冲他略略略。结果太嚼瑟,往外走的时候不小心踢到垃圾桶,盖子自动弹开了,里面静静躺着刀鱼块、藕片,好像还有莴苣丝和青菜。

    这垃圾桶之前好像是在池姝身边的。池娆感觉有点奇怪,回头多看了几眼。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高楼霓虹闪耀遮盖穹顶的亘古星光,车水马龙如碎金灯河,蜿蜒至天幕。

    客厅里没开灯,投影仪投射在幕布上的画面纷繁变化,映亮了叠坐在一起的两个人。

    地上躺了个懒人沙发,祝淮书坐在上面,池娆坐在他腿间,眸里倒映着幕布上变化的光影。

    电影里女主角不喜欢自己的哥哥,许愿自己没有哥哥。

    “我也不喜欢池姝来着。小时候喜欢过,后来就不喜欢了。”池娆说。

    祝淮书:“嗯?”©“她不爱带我玩,别人家都是姐姐带妹妹出去玩的。她从来不带我。也不爱跟我说话。”

    他点了点头。

    电影继续演,光影变幻莫测,映出两个人幢幢的影子。

    祝淮书问:“你跟池姝,差了几岁?”

    “八岁。怎么了?”池娆回头瞧他。

    “没事。”他摇头。

    她默了会儿,继续说:“她不带我玩就算了,有一回还直接把我推开了。你不知道那对一个小孩造成了多大的创伤,搞得我从那之后再也没玩过水晶玻璃球。”

    祝淮书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了想,说:“具体记不清了。那种外面是玻璃壳,里面装着小房子,星星亮片,然后充满水的水晶球你见过吗?我有阵子特别喜欢,然后去找她玩,结果被她一把推开。”

    “她当时就被碎片扎破腿了,血流不止,我很害怕,就去拣玻璃碎片。然后我爸妈过来,把她带走了。她是那种疤痕体质,现在身上还有疤,我妈有段时间根本不让我靠近她。可是你知道吗,祝教授,我的手心和脚踝也被割破了,没有人发现,是自愈的。”

    她小声嘟囔,现在想想,多少还是有些委屈。

    这种事不止一件,她现在不吃刺多的鱼,也是因为小时候吃鱼刺卡住,爸妈都没注意,最后被保姆拉扯去医院了。

    印象里,池姝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送医院。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跟姐姐的待遇会差这么多。

    祝淮书从身后搂紧她,将下巴放在她的肩头抵着,他握住她的手,“这只手么?”

    她点头。

    他用指尖轻柔地摩挲她的掌心,“是他们忽略了你。不是你的错。”

    好多年前积攒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有人能理解。

    他可以接受她的一切,哪怕她不开花,不结果,哪怕她如此脆弱速朽。

    池娆吸了下鼻子,心里一阵酸软。

    祝淮书问:“你觉得爸妈偏袒你池姝么?”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不过”

    “嗯?”

    池娆:“不过今天好奇怪。那些菜应该都是池姝喜欢吃的,但她都丢到垃圾桶了。"

    祝淮书:“可能,你爸妈给的,未必是她喜欢的。”

    “嗯?我不懂。”

    “我随便猜的。”@池娆点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

    “但我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哇,今天虽然很烦,但是也超爽的,你不知道那几个堂哥之前怎么对我的,今天全都乖乖拍我马屁。”

    她回头看他,眼睛亮晶晶,模样很得意。

    祝淮书勾唇瞧她,眸底笑意缱|绻。

    池娆:“我决定了,我要去搞池姝的订婚宴。我要天天在他们眼前晃,让他们给我端茶滴水。祝教授,到时候他们要是不听话,你得给我撑腰。”

    祝淮书笑意渐浓,看三岁小孩似的看着幼稚的她。

    她缠腻腻地说:“祝叔叔,给人家撑腰嘛。”

    他敛眸,“你那个堂哥,比我还大一岁。”

    “嗯?”她不解。

    “你叫他哥哥。”他修长的手指并拢,捏她的耳朵拎起,“叫我叔叔。嗯?”

    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