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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绣眯起眼上下打量他。穿着这样好材质的衣裳,说自己没钱吃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实在让人伤脑筋。对付这样厚皮铁脸的小孩,寻常店打一顿轰出去也就算了。林绣按按额角,还好没有更恶劣一些,往饭菜里头放点什么“佐料”。
他翘起二郎腿,满脸的不在乎。就差靠回椅背,端起茶盏慢品。
锦缎衣袍绣着竹边滚纹,在阳光下金线闪闪发亮。林绣勾手叫来桃枝和珠梨,对着这位大少爷扬了扬下巴,“扒了他的衣裳抵饭钱。”
“等等等一下,凡事好商量。”眼前几人还真摩拳擦掌,他赶紧开口,“要不让我留下来,洗碗抵饭钱。”
林绣抿唇不语,闻言才瞟他一眼。目光中还有点希冀,倒不像作假。大概是大少爷没乐子可供消遣,来体验生活。
感情您找工作就这态度。林绣在心中把白眼都快翻上天,脸色格外难看。
“关昀—一”桃枝绕到他身后,捏出他的文书。林绣匆匆扫一眼,便把文书丢给庄娴,“先替他收起来吧。关公子好大的本事。”
关昀作势要抢,文书在几人手里团团转,自己衣襟上的明珠还被扯了去。
林绣本来没兴致拯救问题小孩,现在突然生了几分闲心,打算好好让他知道何为“人间险恶”。混乱中关昀腿上挨了一擀面杖,膝盖酸软,“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停手吧诸位,我给钱。”关昀捂着腿,“哎呦哎呦”直叫唤。看店家姐姐长得美,才想和她开个玩笑,这下闹大了。
“少废话,麻利点。”
刚下马车就隐约听到店里吵吵嚷嚷不停。江霁容抬脚欲进,正好撞上眼前的一片狼藉。
林绣松开捏着他袖子的手,关昀捂着脑袋向门口看去。
“江大人?”两人齐呼出声。
若是此时有条地缝,关昀真是恨不能钻进去。江大人朝他点头,脸色怎么看都很冷淡。
“关小公子这是?”
“玩笑而已。”他赔着笑,伸手往腰间一摸。等等,我荷包呢?
关昀哭丧着脸,这下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反正脸都丢尽了,江大人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他委委屈屈看向江霁容,眼神里满是希望。
雨打新碧,窗边绿意正好。江霁容找个熟悉位置,垂下眼帘自顾喝起茶。
林绣扬扬他的文书,正色道,“文牒我先留下了。要么给银子,要么就在店里做三日工抵饭钱。”
程郎君在这一片诡异的氛围中走进店里。门口听了半晌,才总算弄明白事情原委。
林绣见他进来,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递上个眼神。程郎君会意,很给面子地拎住他后衣颈,像提小鸡仔一样容易,“要我说,就这模样凭什么留下。”
关昀挣扎几下,脸都涨红,“我肯吃苦。”
一瞥桌上的残羹冷炙,程郎君懂了大半,眉头拧起,“你还是回家找娘吧。”
关昀本想着揪个伙计替他回家取钱,又怕被家里人逮住他不务正业。正纠结着,闻言热气上涌,挑起面前满满一担子竹筐。这竹筐看起来轻便,怎么实际跟放了秤砣似的他面红耳赤,嘴上依然不认输,“我还真行。”
雨天路滑,跑趟乐坊正好缺人,程郎君望向林绣。
林绣摊手,“总不能让他吃白饭吧。”
她摆手老板的架势,一扬手里的擀面杖,“小关,你先去乐坊送货,回来后再洗碗。”
把闹事的小鬼送走,林绣这才舒了口气。江大人惯常喝茶都是独来独往,不爱和人闲聊。她泡好茶端上小点,便回后厨捏些新的茶点花样。
雨中的空气带些泥土气息,窗边爬山藤晃晃悠悠,像是也想跃进粗瓷杯中,和茶叶一起舒展浮沉。江霁容低垂着眼品茶,注意力总忍不住被几个话多的新客吸引。
陆续几个进店的拼桌而坐,都是活泛性子,“小娘子”长“小娘子”短的,一看就没安好心。明明外头瓢泼大雨,白靴居然一尘不染。想也是在马车上换过靴子,说不定还抹了香露。
眼不见心不烦,江霁容索性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边饮茶边看。
是本吟游诗人的集子。随手翻了两页,书主人的批注倒是不少。“天地一春秋,人世百岁忧。”这行字被画上个大大的黑圈。
他向来不爱此类丧气的诗,静心看下去,等翻到下一页的空白处,眉头才舒展开。
上面还有几行批注,正是最近流行的诗补。“不需空祝愿,但饮花间酒。”如此明媚字句,也亏她想得出来。江霁容再看眼书页,微笑起来。
字大如斗,歪歪扭扭,不过比从前好了不少。透过纸背,好像能看见她捉着笔努力写字的模样。
若叫习过字的人来看,起笔收笔之间,还有些和岑大家一脉相承的风流蕴藉。
路面湿滑不平,莫说行人难走,就连车轮也溅得满是泥泞。江白整饬好车马才赶过来,慢悠悠喝了会茶,怀里突然被塞进本诗集。
江白接过仔细看了看,心里一紧。林姑娘肯定偷懒没练字,怎么还是如此惨不忍睹。
他小心翼翼地看大人眼色,又感叹这老师当的真是尽职尽责。
江霁容指尖轻叩桌面,干脆把话说得再明白些,“笔锋转圜处很有岑大家的风格。”
江白:???
莫不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他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若是把在江南游历的岑大家叫来,想必他自己也发觉不出来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庭前积水映出如意馆的倒影,进店的客人一踏,琼楼就碎成闪着微光的水珠子。
细微处才见真滋味,可惜林绣此刻无福欣赏,正忙着穿梭在前后堂送菜,捎带听听油嘴滑舌的年轻郎君贫嘴。
“在下略通相面。”这位白袍郎君进店嘴就没停过,现在又开始给同桌人分析。一番长篇大论下来,还有模有样,让人信服。
他身侧穿绿袍的郎君得了个“前路坦荡,桃花正旺”的结论,正高兴的再要壶好茶。其他几人也是各有好话,兴致上头,怂恿他给林老板也看看面相。
林绣对面相手相之类的一概没甚兴趣,不过还是凑过去。兴许能得个“钱途光明,即日暴富”呢?
白袍郎君看她两眼,又害羞似的赶紧转开头。“林老板眉目柔和,光彩照人,面相怎么看都甚好。”
林绣兴致勃勃地听下去,他轻咳一声,话音一转,“尤其是有旺夫之相。”
“……”这比说人贤妻良母还膈应呢。
林绣在心底翻个白眼,忍下当场竖中指的冲动。若说他天生老实人,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不过这人没什么坏心,林绣到底还是一副笑模样。“那正巧了。"
周围立即多了几道饶有兴味的目光,她硬着头皮往下编,“有高人说,我需找一位天庭饱满,鼻如悬胆的,才有旺妻的可能。”
明明是顺口胡诌的一句,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某张熟悉的脸。林绣偷偷朝窗边望一眼,发现江大人也朝这边看来。
被抓包了,她赶紧别开脸。不过鼻梁高挺,眉目周正,倒是挺符合这位郎君正好是个面中急刹车的,在座几人悄悄打量他,都心底偷笑。郎君只觉话里有话、情意绵绵的,可惜林老板不买账。自讨个没趣他也不恼,摸摸鼻子又换个话题。
店里重新热闹起来。几人对坐,喝出了饮酒的感觉,林姑娘在柜台后低头忙碌。
江霁容放下书,目光不由被她吸引。好像总不知疲倦似的,脸上没少过笑影,难怪能写出那样的句子。
又环顾一眼围坐的年轻公子们。他轻哼一声,实在少年气浮。
正想着,林绣走到他面前添满茶,笑问,“江大人可要些茶点吗?”又向江白确定,还是老样子,椒盐饼和炸鱼皮各来一份。
江霁容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变卦,成了“想吃点甜的。”
林绣把刚才几位点的捋了一遍,默默记在心里。这还是江大人头一回指明要吃甜食,多新鲜。
“还要等一会子呢。江大人先用些茶。”
江霁容颔首,待她走远才伸手摸摸鼻子。若说高挺如悬胆,倒也不算十分自大。
下雨天琢磨吃的,闲着也是闲着。林绣把一盘面点送至吊锅烘烤,又用剩下的面随手捏了几个枣卷。
没蒸一会就香气四溢,空气中全是红枣和小麦的甜香。不过掀开笼盖,品相实在有点翻车。
涨大两倍之后,白胖的枣卷全挤在一起,也没了之前的模样。糖三角吐了个精光,糖汁全数流到了下层的葱花卷上。
“甜中带咸,还挺好吃。”苏柔不嫌弃地咬下一大口。
吊炉里烤的蛋挞也到了时间。林绣默默收拾好破碎的心情,拿出来时被惊了一跳。
蛋挞酥皮并非层层叠叠,而是粉粉曲奇的质感,又有点像薄皮月饼的酥壳。桃枝循着香味找过来,被滚烫的挞心烫了嘴巴。
心急才能吃上热豆包,她边吹气边试着下嘴,“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味道。”
林绣拿起一个品尝,也笑得眉眼弯弯。如此另类挞皮,倒是比起酥成功的蛋挞还要扎实。
她趁热打铁烤了几炉,又加些茶粉上去。外馅柔嫩,内馅清甘,连不爱甜的珠梨都取了第二个来吃。
明明云团背后射出点金光,雨势却不见小,苦了刚才没带伞就上街的行人。
身后小厮去取东西,走在前头的中年妇人先进店避雨。桃枝一眼就认出她,附在林绣耳边悄声说,“咱们之前在柳桥进货时曾见过面。”
林绣对这位笑容和善的妇人有些印象,这么一说就对上号。自己在柳桥买鱼时,还替她找过耳环呢。之前她似乎来过店里几次,不过都赶上人多,没来得及仔细招呼。
“抱歉,栗子蛋糕刚刚卖完了。”庄娴掀开帘子,很不好意思地答道。
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又柔声道,“那便来壶清茶。”
青花瓷壶装的热茶很快送上来,以及一碟白瓷盘盛的小点。林绣给她沏好茶,笑着递上白盘,“客官可要尝尝我们店的新品?并不要钱。”
油亮圆润的小小小一只,闪着焦糖色的不均匀光泽。
中间一汪金黄的凸起颤颤巍巍。许是刚出炉的缘故,像能呼吸似的一张一翕。@她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内馅滚烫,让人没法囫囵吞下一整个。馅心柔软丰满,并非一味的甜,还有些茶粉的清香。微微凝固又香浓的蛋浆,含在嘴里脂玉一样,顺滑细腻。
林绣拎着壶茶坐在她身旁,“客官,味道可还合口?”
没有锡纸托,也没有可调温的烤箱。她用吊锅烘烤定型,又贴在炉边把底烤脆。林绣自己吃着好,又怕古人一时接受不了浓郁的蛋浆。
一只下去有些挂嗓子眼的甜蜜。林绣给她递上放温了的君山银针。
还好茶水苦而不涩,和窗外的一帘雨幕一样清爽干净。
她用帕子擦干净嘴角的细屑,脸上的笑纹藏不住,“很好吃。”
林绣松了口气,也跟着笑。
饭馆的桌子之间空了不少距离,看上去一点不挤。店里尽是讲着各种口音的人,拼桌坐热闹非凡,却让人心底却有种莫名的平静。
她扫一眼端盘子倒水的,“全是女子,果真悦目。”又吃了一枚蛋挞,才缓缓开口,“可惜只在京城。若是开在江南,嗜甜的客人怕是更多。”
“这您可猜对了。”桃枝挤到林绣身边坐下,往她手心塞进块热毛巾擦手。“我们老板的心愿就是把如意馆开到全国。”
林绣笑着捶她,又看向妇人,“先把眼下经营好了,才有功夫想其它。”
她又感叹一声,“到底人少,做什么都不快。”@妇人轻轻一掠茶盏,说话间有种淡淡的平和,“不如我也来搭个伙子。”
轻飘飘几个字顺着冷风飘进她的脑海。林绣整个人都被震了一下,只觉听到的声音好像天籁样不真切。
掌柜的,取把伞的功夫就不见您了。”小厮站在门口抖搂着伞上的雨珠,看见自家掌柜的和林老板一块有说有笑,不由面上一怔。桃枝也认得那小厮,开业当天替今耀楼来送过贺礼。
那眼前的人.
她登时头重脚轻,身边林绣也是如在梦中的样子。
“让林老板见笑了。”妇人放下茶盏,而后展颜,从衣襟中掏出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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