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没带侍卫，只有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小厮，恭谨地立在一旁，脸上表情冷淡。

    楚玖见他站姿如松，神情戒备，猜想他不是一个普通小厮，若真动起手，她身后六个护卫未必及他。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显，仍旧是一幅不谙世事的模样，撑着伞往他近前行了几步，略一福身，到底没叫他二皇子了。

    “今日除夕，师兄缘何会出现在这西湖？”

    “我见今日雪大，想着晚晚贪玩，说不定会溜出府，便想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我等到了。”

    他一壁说一壁往院里走，等这句话说完，他与楚玖之间已相隔不到五尺。

    他身上带着大雪寒意的冷香飘入楚玖鼻端，令她稍稍垂下了头，并不看他：“明明是师兄自己贪玩，怎好怪到我身上的？再说今日是我父亲在西湖赴宴，便将我带出，可不是偷溜出府。”

    令飞霜便笑：“好好好，不是偷溜，晚晚莫恼，也的确是为兄好玩，听闻京郊雪景一绝，便起了赏玩的心思，没想到此行能遇到晚晚，更是意外之喜。”

    楚玖佯装无奈地叹气：“师兄这张嘴，可真要叫天下多少女子心花怒放了。”

    令飞霜也不恼，微弯了腰将脸凑到她近前，笑着打趣她：“那可有叫晚晚心花怒放？”

    楚玖想后退，但看他肩上、头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的雪花，他似乎不在意，但楚玖到底不好视若不见，只好反而凑近了一步，将半个红伞撑到他头顶，也笑：“师兄没瞧见我心里的花儿？那要不要我将它取出来？”

    大红的油纸伞下，少女笑意盈盈，一双清澈的瞳子里能倒映万物，此刻却独独留下他。他看见少女白嫩的肌肤被红伞打下的光晕染成了粉色，便显得她额前的红色石榴籽愈发艳丽。她衣裙似火，笑靥如花，白茫茫的大雪中，惟她最明艳，也惟她自成一景。

    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撩拨了一下，不重，却有种颤颤巍巍意犹未尽之感。

    “见晚晚笑，便似看到了春花，我所见的，必定比晚晚心里的花儿要好看。”

    他说着，从楚玖手中接过了油纸伞，再往前一步，便走到了她身侧，肩膀挨着肩膀，少女身上清甜的香气便涌入鼻端。

    楚玖不得不承认，即使她再自认心静如水，看破红尘，也被令飞霜这一遭给撩拨到了。

    心尖都颤了一下。

    她开始想，令飞霜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若说师兄妹吧，的确，他在原文中对秦沐皖也很好，很亲近，但是那是因为他喜欢秦沐皖。而且令飞霜对她又好像还没有好到原文中对秦沐皖那样，所以若说令飞霜喜欢她，那也太武断太自信了。

    那么剩下也只可能是因为她与令飞霜那时的约定作数，令飞霜再无法把她当做一个陌路人，而且令飞霜生性温柔和睦，正义凛然，最见不得弱小受欺凌，原文中秦沐皖虽然跟弱小搭不上边，可因着有无数前赴后继的炮灰女配在，她受的委屈也不少，因而次次都能激起令飞霜的保护欲。而如今她脱离了低级炮灰的队伍，转而变为了一朵被秦沐皖针对的柔弱小白花，或许在无意间就激起了令飞霜的保护欲也说不定。

    这样一想，她便觉安心许多，再回神时，竟已与令飞霜撑伞游至湖堤，堤旁整齐的垂柳上亦裹了厚厚一层的雪，时有冷风刮过，枝桠晃动，便扑扑簌簌地砸落一地。湖面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面并不平整，有水流的纹路凝结其上，又被不断下落的雪花盖上。远处是层峦叠嶂的山峰，隐在纷乱的鹅毛大雪之后，如缥缈无迹的仙山，令人难寻其踪。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共举着一把大红油纸伞，行在纷纷飘落的大雪中，脚下是纤尘不染的雪地，一路仿佛能延伸至云端。

    楚父远远地看着，神情略有些怔忪，他叫了玉珠，命她将游了一半湖堤的楚玖叫回，父女两踏着已见昏黄的暮色，乘车回了英国公府。

    令飞霜在他们离开后，兀自将剩下的一半湖堤给走完了，撑着楚玖留给她的大红油纸伞，视线却始终不离伞柄下坠着的一根系红玉水滴穗子，那颗红玉水滴打磨得非常圆润，似她今日额头垂下的红石榴籽。

    楚家父子其乐融融地嗑瓜子聊天守岁时，湛王府里，秦沐皖正和祁连麟幽的一干幕僚烤火吃锅子，很是惬意。只是吃到一半，便被来势汹汹的祁连麟幽给拎走，直接甩到了塌上。

    每年除夕是祁连麟幽生母的忌日，因此每到这一日祁连麟幽的心情都非常不好，他试图在秦沐皖身上发泄，可秦沐皖对他埋怨在心，二人颇不和谐，最后皆闹了个没脸，又是大吵一通才累极睡下。

    除夕过后，便是楚玖的及笄礼，她虽不喜铺张，但李氏和周氏极为上心，早在睦州时就已经替她置办好了大半物件，待收到中公拨来的头面和衣裳后，便不由得庆幸她们的先见之明。

    国公府的嫡小姐，若是穿戴着王氏送来的那一身笄服参加笄礼，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李氏就不明白了，王氏上心一点是会怎么着？这丢的不都是英国公府的脸吗？

    因憋着这口气，李氏对楚玖的笄礼越发看重，也越发大方，甚至连她陪嫁的老本动用了也不惜。楚玖这回及笄，共三十二套纯金头面，二十套锦缎常服，又去云裳坊再次量身定做了一套瑞草云燕广袖双丝留仙裙，足上绣鞋亦要定做，用红玉石榴籽在边上绕一圈，走动时便显裙摆翩翩，莲足潋滟。

    这一套一套的头面，一身一身的衣裳，无不引得国公府女眷心肝抓挠，嫉愤不已，老太爷耳提面命叫三房行事不可如此铺张，楚父与李氏面上恭恭敬敬地应了，回头该叫的绣娘还是一样地叫。

    转眼小半个月过去，便到了楚玖及笄礼这一日，因她也算嫡女，所以国公府前院便腾了出来，给她作为宴会场所。不过楚玖这一支远离京城许久，如今放眼京都，能特意请来参加楚玖及笄礼的，还不如睦州的十之一二，人数一少，那肯定不好看。且楚老太爷对他们铺张之事已有微词，不肯出面，于是来的人就更少了。眼见父亲母亲因为宴请之事为难，楚玖便回房写了两封请柬，一封送往四方馆令飞霜，一封送往湛王府秦沐皖。

    笄礼当天，英国公府门庭若市，府上丫鬟小厮们忙得不可开交，楚玖尚在闺房，任李氏与周氏合力为她穿上五层厚的笄服，长长的群摆及地，上绣飞燕还巢，百花盛开，极为秀美华丽。衣裙厚重，但胜在楚玖身姿窈窕，浅红的腰封一系，更显其腰身不盈一握。尚未梳好发髻，就听前院来报，令飞霜已携贺礼到了前院。

    她笑着让玉珠过来继续给她梳头，笄礼上女子头发要尽数盘起，以显示女子成年和未成年的差别，与男子加冠有异曲同工之妙。玉珠向来擅绾发，今次便给她绾了个随云髻，髻上未点珠翠，唯一一根可以戴上的发笄在周氏手里，那只发笄极其华美，呈百梅竞开之状，虽只有一支，放于手心却足有一捧，因此可以抵满头珠翠。

    宾客来得差不多后，楚玖便在李氏的陪同下来到了前院，院中宾客云集，觥筹交错，楚玖甫一踏进，便见被众人争相攀谈的令飞霜对她笑了笑，她遂也笑，踏着袅娜的步子缓缓走进了前院。

    她走过时，无人再高声谈论，诸人目光从手里的酒杯移到高高的院墙，再由暗青的石板移到那纤纤作细步的女子身上，便再移不开眼。

    有司仪引着她走完了一个又一个的步骤，终于到了周氏面前，在两旁宾客的注目之下，周氏打开了手里的金丝楠木盒子，脸色微微一变。

    她身旁的李氏亦然瞧见了，眸中厉色一闪而过，楚玖心头讶异，不好明说，只得用眼神询问。周氏被逼红了眼眶，颤动着双唇要说什么，被李氏打断。

    “府中丫鬟不小心拿错了笄礼的发笄，我再命人去取过。”

    诸人面色各异，在场的贵妇们已经悄悄议论开来，笄礼这等对于女子来说仅次于出嫁的大礼，彰显着一个女子母族对她的看重。楚玖的笄礼，身为长辈的老国公夫妇没有出面，已是让他们觉得不妥，如今最重要的发笄都能拿错，看来国公府对这个孙女是真的不上心，如此铺张，兴许也不过是三房的垂死挣扎而已。

    听着堂下渐起的言论，周氏几乎要站不住，只得扶住了身后的梨花木高椅。楚玖轻抿唇，心思过了几道，眸光从一脸幸灾乐祸的楚妙涵和王氏身上扫过，随即听得一人出尘清朗的声音响起。

    “若是夫人不嫌弃，本宫此次亦带了一支发笄庆贺小姐及笄。”

    李氏面上一松，口头仍是推拒，令飞霜便上前几步，打开了他手里精巧的檀木盒子，拿出一只由上好羊脂玉与金丝攒成的镂金叠翠海棠簪子来。那簪子足他一手那么大，玉做海棠金做叶，躺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掌上，衬得尤为温润华美。

    “倒是本宫要谢谢府上丫鬟，不然本宫可没这么好献礼的机会。”

    李氏一叠声儿地应了，接过她手里的簪子，递给周氏，周氏再小心翼翼地给戴到楚玖头上。这只簪子做得颇费心思，戴上之后方才发现它于额前是垂有流苏的，上挂几颗质地莹润的红玉珠子，贴上脑门上冰冰凉凉的，有点出嫁时要戴的凤冠的意思。

    感念令飞霜解围之情，她又实喜欢这只簪子，便与他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