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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不复往日的黄昏,带走最繁荣的金辉、只留下萧索之黄的黄昏。十年以前,每到黄昏,这里都遍布着鸟儿的歌唱,清脆空灵,满载生机。
然而现在,鸟儿早已远去,抛下这座城市,再不返回。
是因为冬天吗?是寒冷冻伤了那qun天空精灵的翅膀吗?
那个时候,纵使最严寒的时光,鸟儿也不会停止歌唱,它们热爱这里的天空,也热爱天空下方的一张张顽强的笑容。
但是,如今,人们的厌倦将天空污染了,也将雪染成了黑色。
于是鸟儿不再歌唱。
它们被迫前往别地,在日暮之际,赶在天空坠落之前,匆忙离开这里。
潺潺的河道,流水少了鸟鸣的陪伴,变得落寞、变得沉寂,消失了声音。
而当最后一位客人也背弃这里时,黄昏之下,再无了一丝呼吸,浅水淌过,安静得只剩下回忆。
这大概、就是静女姝一直走不出黄昏的原因吧?
……
离佩秋轻轻抚过盆景上的花,可惜花朵太过憔悴,却在触碰前便早早散落。
早逝的芳华,一瓣又一瓣,散华之后,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独自承受凛冽寒风的苦楚。
离佩秋不由一笑。
那是冬花。
凌寒独开,傲雪自绽,而不失风雅的冬花。
即便是这样的花朵,也终于在这冻结万物的时节里,燃尽了生命吗?
“冬天来了。”
“嗯,冬天来了,却已不是早冬。”
离佩秋捧着早逝枯萎的花朵,意有感慨地说道:
“这么早凋零的原因,是薄霜已降而不知防戒。”
“就连花朵都不曾想到,今年的冬天会那么冷。”
将花埋进布霜的土壤,期待着化作春泥的美梦,只是在此之前,还要忍过冬季,这才有重获新生的机会。
清理完花朵,离佩秋来到饭桌,君子逑早已做好饭,在那里等他。
“枯萎了吗?”
“啊,枯萎了。”
“是吗。”
君子逑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了」便不再过问。
这会不会太无情了呢?
这株冬花,原本就是君子逑从庭院里取出,送给离佩秋的礼物。
离佩秋一直很重视它,小心呵护,精心照料,但花朵还是散尽;反观君子逑的花园,很少打理,百花却尽显姿态,在残酷严冬竞相怒放。
这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离佩秋还没有吃早饭。
更确切地说,即便变得空闲了,醒来之后,仍然要先打理花朵。
离佩秋的面前放着汤,和以往不同,冒着热气。
和往常一样,拿起勺子,径直往口中放,这一次却被烫得很惨。
“逑姐……”
“吹都不吹,直接喝下热汤,你是心急的小孩子吗?”
君子逑毫不掩饰地笑着。
换做平时,君子逑都会刻意将食物凉下来,但是这一次没有。
君子逑似乎笑够了,停了下来:
“还记得吗?我刚刚遇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个状态。”
“吃的都是速食食品,很多次,泡完杯面的你,没有犹豫,匆匆吃完面条,又将面汤喝下,结果烫坏了舌头,还是我陪你去的医院。”
“啊,是有过那样一段年轻气盛的时期。”
离佩秋感慨地点着头。
自从那以后,君子逑就开始为离佩秋做饭,直到现在。
“即便如此,你也没有改掉坏习惯,没有吸取教训。”
“你还是老样子,无论什么菜都是一口吞下,难免又被烫伤。”
“被烫伤的人就连吃凉菜也要吹气,为什么你就是没有改变?”
君子逑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
“本想说年轻的急躁之火还未停息,但现实已经将我浇得shi透;本想说工作繁忙没有时间多想,但败犬的姿态实在讽刺。”
离佩秋摇了摇头。
“我想、是因为我沉浸于此吧?”
“怎么说?”
“烫伤就是烫伤,这不假,可每次烫伤,总能让我学到新东西。”
“比如冒着白气的汤不宜快喝,比如面汤的温度比面条更高———抛开这些,至少一次次烫伤下,耐性也会增强,让我在下一次能更稳重地应对。”
离佩秋抬起头:
“手臂多次折伤的人可能成为良医,如今我才算是明白了。”
说着,不吹一口气,只等汤凉了少许,又埋头喝汤,模样狼狈。
君子逑盯着离佩秋,迟迟没有移开视线。
她的目光忽然转到离佩秋的脸上,这样问道:
“眼袋是怎么回事?”
“眼袋?”
“那是不眠之人才会有的标识,如果是几天前的你,我并不意外。”
但是现在,离佩秋已经完全空闲下来,眼袋却加重,这很令人意外。
离佩秋,已经足足睡了一个晚上,这还不够吗?
“因为睡眠质量不好,说来惭愧,做噩梦了。”
“你也会有噩梦?”
“原本是没那种盈余的,一旦空闲下来,什么坏事都来了,伤脑筋。”
……
静女姝终究还是来了,在这个时间,到达这个地点。
熟悉的光景,没有不同,只有晚风吹过荒芜草地,却是无比寂寥。
想想也就释然了。
十年,那么久的时间,就连意志都能撼动,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
所有的事物都在改变,然而,静女姝在某个未知的丛间,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痕迹。
那是一片被踩平的小径,除非有人天天走过,否则是不会如此清楚的。
究竟是谁的足迹?
痕迹的颜色很深,似乎常年有人路过,持之以恒,不愿放弃。
他究竟想在这里做出什么,又希望在这里找到什么?
静女姝听见一阵声响,有什么人转向这边走来。
慢慢的,静静的声音,是那位不愿放弃的人吗?
转过身,静女姝看见了,那一抹印刻在记忆中的苍老背影。
……
离佩秋眼神低迷,有些混沌。
“我梦见自己飞翔苍天,全无阻碍,肆意遨游,足以抵达天之彼岸。”
“然而,我的灵魂居无定所,途中来到一条河流,却束手无策,没有船舶停留,只能望着远方,喟然自叹。”
“你不能飞过去吗?”
“每当我想如此,身体便愈加沉重,似乎在被什么阻碍着。”
离佩秋很烦恼,这个梦令他彻夜难眠,而君子逑取出一副纸牌。
“那是什么?”
“占卜道具,既然你如此在意,不如将它当做天的启示,问询一番。”
君子逑打乱占卜牌,依照离佩秋的描述,默默占卜起来。
没一会,结果出现,君子逑面无表情地看向离佩秋。
“梦的启示,我就直说了……”
“你虽然有着远大的理想,但是因为太过广阔辽远,不会有人帮你的。”
这样说道,离佩秋并无意外,只是轻轻一笑:
“我明白。”
简洁的答复。
就像占卜是好的结果,他正拿着大吉的签故作镇定。
君子逑知道,这就是离佩秋,这是只有他才能泰然自若说出的回答。
“哪怕汤永远不会凉下来,你也还是会去喝吗?”
“数十年的理想与努力,为什么要因一时挫折而舍弃?太浪费了吧。”
“你还是不愿改变初衷吗?”
“啊,所谓初衷,就是死志,是一辈子的事情。”
离佩秋的自信没有改变。
仿佛他还是那个初出茅庐,怀着成功立业的远大抱负,没有遭遇任何挫折。
他就是这样,就算冬花纷纷凋谢,大地被冰雪覆盖得全无生机,他也将行走在死亡中,渴求春日的第一缕温暖阳光。
……
少女和老者,立在河道两侧,黄昏的座下,相互遥望,她们都认出了对方。
静默的声色,是在迎合这幕终末的光景,还是重逢太过喜悦,竟无语言表?
或许张皇与恐惧才是正解。
凄凉的河道,永远都是安静的模样,等待着过客的驻足停留。
只是,曾经的过客,却再也没了过往的浪漫与幻想,仅留下惨淡的现实。
少女是怎么想的呢?
独自闯入,独自离开,不再返回,连一声问候都没有,直到现在。
她已然背离了这个地方,为此,又私自返程,这令她十分内疚,哑然无言。
老者或许也是一样,放弃了某些东西。
但是他已经醒悟,有了想要守护的事物,所以,他不会感到惭愧,而是会抬起头来,勇敢面对。
老者在微笑,向河道的彼方微笑。
苦涩而清甜的笑容,饱含着欣喜、困苦与歉意,复杂的心情。
那是属于长辈对小辈的慈爱,当然,现在,其中的含义远远比这更多。
老者又说了些什么。
少女只是低着头,没有回答。
老者没有生气,重复着又说了一遍。
少女的眼睛隐约显出光,默默抬起头。
黄昏的色彩尚未散尽,沾在老者的银发上,映出光华。
老者正在讲述的,是关于时间、关于执着的、漫长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跨越了十年,跨越生与死的距离,跨越希望与绝望的长河。
那同样是关于放弃与回头的故事。
无比真切的故事。
终于,老者的故事讲完了,又是无声的静谧。
老者在邀请什么。
一方在犹豫着,一方在等待着,良久,前者似乎决定了什么。
少女的手有些颤然,可依然还是从包中取出一根暗红的笛子。
放在脣边,按下笛孔。
……
“自小开始,我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艰难,久而久之,便选择了忍耐。”
“逑姐,和能轻易做到完美的你不同,我只有付出数倍的努力,才能完成一件微小的事。”
自己不是天才,离佩秋有这样的自觉。
如果不是天才的话,自然要面临挫折,埋头努力,所以跌倒不是难事。
即便是真正被流放了,离佩秋亦还是这样的思想。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崇敬出身名门的君子逑。
“…………”
“你、真的了解过我的家族,君子家吗?”
君子逑沉默许久,最终放下一切表情,冷淡淡地说道。
“端庄高雅、成熟冷静,或许在你看来,已经是女性的矜持。”
“但君子家的家规,是让女性精通琴棋书画、缝唱烹织,无一不能例外。”
“在此之上,更多的是要明确三从四德,忍辱负重,不允许有超过旧礼之外的性格和自由,由此带来贤淑美丽,这就是所谓的理想女性。”
君子逑抬起头,眼神尖锐。
“也就是所谓的窈窕淑女。”
“你觉得是令人憧憬的存在吗?”
问着,听着。
离佩秋陷入呆滞,他从未想到,名门的君子家,竟会有这样的陋习。
“怎么……会……”
“这就是真相,潜藏在美好之后的真相。”
“也是我决意脱离家族规章,打破礼仪的理由。”
这似乎给君子逑的种种奇怪行为作出解释。
种植冬花,不让外人涉足,只等无人问津的季节,独自享受宁静的美丽。
这并非女权主义,只是作为对压抑性情的反抗,争取自己唯一自由的话语。
“世人偏偏想着窈窕淑女,幻想着有完美的佳人作为伴侣。”
“为此,他们对女性做出种种规定,却对自己毫无要求,一味妄图索取更好的,而自己什么都没做,这实在是太可笑,又太可悲了。”
君子逑的抱怨到底为止。
“之所以说这些,绝无诉苦的意味———你就没有发现吗?”
“你的失败,和历史上备受负重的女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失败……么。”
确实,君子逑指明了症结。
离佩秋的努力,再如何付出,终究只是改变了几个人,最多不过是业界。
然而,假如没有让人们真正醒悟过来,他的牺牲,注定是没有回报的。
但是、怎么做?
他不止一次宣言过要让人们重拾对音乐的记忆,却毫无办法,以失败告终。
“逑姐……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等待,寻找契机。”
“契机?”
“等待一个契机,让市民知道没有音乐的生活是糟糕的。”
“让他们自行领悟、自行寻找,不依靠别人来改变,不指望别人为他们做什么,而是自己改变、自己争取,自己挽回失去的歌谣。”
君子逑回答道。
而离佩秋,貌似找到全新的道路,眼袋淡去,眼神恢复光泽。
“试着朝这条路去努力一番如何?我会帮助你的。”
君子逑向离佩秋申出手。
“啊,今后也拜托了。”
笑着,离佩秋握住了那只手。
……
笛声悠扬,恰似失去的鸟儿的歌声,婉转动听,惹人怜爱、陶醉。
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在那被忘却的地点,十年前的一切,仿佛重现。
依然是河道,伶仃的水声沾染着岸边的嫩草,沙沙啦啦。
依然是落日,暮色之境,正因即将逝去,才显得尤为珍贵。
少女在吹笛,老者在倾听。
仿佛唯一变化的,只有时间的流逝,十年错过的光yin。
女孩子成长为少女,而听者变老了,慢慢开始有了白发。
不过,谁能说这不是个美好的结局呢?
因为,当那曲熟悉的笛声再响起之际,一切都重回十年前。
十年前,在那里有着笛者和听者,各持各自的愿望。
十年后,也是如此。
相遇、相离、相识、相伴,名为梦想的礁石,仍使被时间的洪流拍打千万遍,亦依然岿然屹立,永远在大海中央,那最显眼的地方等待着人的返航。
逃避不值得悲伤,重要的是有爬起的勇气。
所以十年的空白不算什么,只是稍微休息得久了一点。
能再一次拾起梦想,就好。
能再续曾为此追逐的希望,就好。
笛声悠扬。
这一回,不会再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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