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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枝叶,声响清脆,梅良玉的世界却听不见这些,脑子里正反反复复回放虞岁刚才的话:“看见师兄后就开心了。"
开心就好。
没想到我还有这种作用。
梅良玉第一次感觉到心脏胀满,有些陌生,有些迷茫,但很快就能找到原因,是因为站在树下的人。
“上来。”梅良玉朝下边的虞岁伸出手。
虞岁疑惑地看回去,却也伸出手。
“你来动手把这树枝砍掉。”梅良玉借力把人拉上树来,两人一齐站在粗壮的枝干上,却没有动摇它分毫。
“是这个吗?”虞岁低头看去。
“就是它。”梅良玉点头,“你把它当做是你讨厌的人,将它砍下来就好。”
虞岁听后忍不住笑了声。
梅良玉瞥眼看过去,她就不笑了,装着严肃的模样,拿起剪子碰了碰树干:“是这样吗?”
“对。”
“可是师兄,我们也还在这枝干上啊,要是我把它砍掉了,我们不会掉下去吗?”
“掉下去我会接不住你?”
“这个要砍很久的,它是剪子,不是斧头呀。”
“我给你拿斧头来,别总依赖五行之力。”
人声渐渐盖过雨声,两人一来一往的,虞岁倒是忘记了之前烦心的事,跟着梅良玉的话行动。
她拿着斧头砍树,枝干渐渐开始晃动,变得摇摇欲坠。虞岁一点都不担心马上就要掉下去了,她盯着断裂处说:“师兄,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说吧。”梅良玉就知道她心里装着事要说。
“今天的法家裁决,让我去好不好?”虞岁背对着梅良玉,“我们也可以一起去,然后为了争抢名额,在他们面前大吵一架,让他们以为我们师兄妹因此交恶。”
她想利用张相云办事,就不能让张相云继续认为自己和梅良玉关系好。
师兄是燕国人,还是和燕国局势牵扯甚多的人,这点虞岁能肯定。
虞岁不想梅良玉受到玄魁的太多关注,若是青葵那边非要查下去,保不准会查到点什么。
青葵知道了,就等于南宫明也知道了。
“你想推开我?”梅良玉问。
他话音刚落,枝干就承受不住二人的重量,咔哒一声断裂往下掉去,虞岁失去平衡,身体感受到坠落感之前就被人拦腰带走,稳稳地落在地面。
虞岁还被按在梅良玉怀里,抬起头朝人看去,轻声软语道:“我没有推开你呀。”
梅良玉低头,眼前确实是这么个情况。
他收回揽着虞岁腰肢的手,听虞岁继续说:“师兄,我知道你在查和你记忆有关的事情,这些事已经够让你忙的了,张相云和玄魁他们,交给我处理吧。”
虞岁神色认真,第一次和梅良玉摊开说明白。
他们之前只是有心有默契,却谁也没有说出来,没有干涉对方的行动,甚至没有明着摊开说过。
梅良玉知道虞岁心思太过敏感,很多事情只能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不敢随意去试探,就怕他一个试探,虞岁就往后退好几步,还对自己提高警惕。
他们平日的互动看似亲密,梅良玉甚至可以直言表达对虞岁的偏爱,可两人之间总是还隔着点什么。
这也让他们有时觉得对方离自己很近,有时又很远。
不多问、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尊重所以不会主动试探,这些行为可以被夸懂事,却也是阻碍他们变得更加亲近的理由。
“张相云他们能在太乙藏这么久,少不了学院教习或者院长的庇护,你如果对上圣者…”梅良玉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我想试试。”虞岁说,“太乙的圣者们对这种事会是什么态度,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且我不会自己去跟他们硬碰硬的。”
梅良玉看她认真的模样,忽然一笑,点头应道:“行。”
“后期若是有超出你预料之外的情况,我还是会出手,你不用觉得是自己的计划有问题,又或者对我出手有心理负担。”梅良玉说,“毕竟有些事我也不会听你的。”
他说到最后轻轻扬眉,意气风发,又带着点调笑的意思。
晨风吹着枝叶沙沙作响,明明是晨雾弥漫的景色,虞岁却觉得有些耀眼,她迎着梅良玉的目光重重点头。
梅良玉瞥了眼落在地上的杏树枝干。
师妹砍错了枝干,杏树需要养护,他还是再多留些日子吧。
这次的法家裁决没有在问罪场举行,而是在法家的刑场举行。
法家刑场在边阳山,大殿背靠巍峨山峰,山色清幽,殿门敞开着,站在台阶下隐约能窥见里面的长桌。
刑场大殿左右两端立着两尊黑色的玉石雕像,雕刻的是法家的无名圣者,一尊男相,一尊女相,没有刻画五官,却给出了无形的压迫感,威严十足。
@在石阶下方,长长的斜坡通道两端都立着不同的白玉雕像,六国和太乙的法家圣者雕像立在斜坡通道两端,高如巨峰,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们有的手持刀剑;有的手捧书卷;有的双手背负而立,垂眸目光冷酷地注视走向刑场的人们。
从大殿门口看下去,到刑场入口,共有一百三十六尊法家圣者雕像。
太乙学院的圣者们已经到了,就连洛伏也已被带到刑场大殿门外,如今就只剩下鬼道家圣者还没到。
大家都知道鬼道家圣者不会出席,都是由他的亲传徒弟梅良玉代为出场。如今常艮圣者有了二徒弟,这次法家裁决,由谁代常艮圣者出面,也勾起不少人的好奇心。
法家刑场外边,坐等这场裁决的人很多。
光是农家弟子放出来偷听偷看的蛊虫毒兽都数不清,同是法家弟子的荀之雅和霍霄也在,只不过不敢靠太前,距离刑场入口有些距离。
在刑场入口不远处的公告牌前,聚集了许多等着裁决结果的学院弟子。
刑春和钟离山等人也在,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一前一后走来的梅良玉和虞岁。
“他俩怎么看起来不太对劲?”刑春抬起手肘撞了撞钟离山,压低声音道,“吵架了?”
钟离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眯起眼。
走在最前边的是虞岁,跟在后边的是梅良玉,只不过他脸色看起来很差,明显的发火状态,走近一段距离后,人们都听见梅良玉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么多年都是我代师尊出面,你才来太乙多久,这种事也是你能抢的?”
虞岁往前走着没停,一本正经道,“师兄若是不服气,也去找师尊就好了。"
梅良玉冷笑声,脸色瞬间阴沉,让前边刑春和钟离山都看得一惊:“你倒是能耐,现在会拿师尊压人。"
虞岁又道:“师兄莫不是觉得自己在师尊那失宠了,在嫉妒我?”
“笑话,我会在意你一个才刚学会九流术没多久的小姑娘?”梅良玉话是这么说,表情却看得出来是动怒了。
虞岁不说话。
梅良玉追着她道:“怎么不说了?刚才不是很能说吗?”
虞岁也稍微冷了脸色道:“师兄你再怎么争,这次代表师尊的人也不会是你。”
梅良玉问:“我最后问你一次,这次裁决的事换不换?”
虞岁:“不换。”
梅良玉冷脸道:“行!你别后悔。”
说完转身就走了。
刑春和钟离山看得目瞪口呆,都觉得自己眼花看错了。
两人眼瞳中倒映着梅良玉转身就走的一幕,虞岁也没有挽留,径直朝法家刑场里走去,两人背道而驰,谁也没有理谁。
身边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讨论鬼道家师兄妹关系破裂的事。
“南宫岁怎么敢和梅良玉比呢?”
“不奇怪啊,她可是青阳的南宫郡主,我要有她那个家世背景,我刚才的态度比她还拽。”
“你不看看这两人实力悬殊多少?”
“这两人闹崩也正常吧,梅良玉本就是个谁也不服的主,南宫岁从小养尊处优,也不会随便对人低头,你没听他俩刚才说的,梅良玉骂她学会了九流术后就翻脸不认人呢!”
“前段时间梅良玉不是对他师妹挺好的吗?”
“看来是忍不了了。"
“
裁决结果还没出来之前,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鬼道家师兄妹吵架一事吸引,根据刚才听到的一字一句开始瞎猜。
钟离山和刑春面面相觑,最后往梅良玉的方向追去。刑春给他发传音,向来听风尺不离手的人也没接。
“他疯了?他疯了吧!”刑春疯狂吐槽,“他怎么这么跟南宫岁说话啊!还甩脸色,还走了,他是不是疯了!”
钟离山还算中立,委婉道:“南宫岁脸色也不是很好,两人之间可能有误会。”
刑春狐疑地看过去:“什么误会能让梅梅变成这样?”
钟离山很老实地答道:“想不到。”
虞岁一路往上走,看见被教习压着跪在刑场大殿门口的洛伏。洛伏没了往日清冷高傲的模样,受的伤虽然得到了处理,但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使用兰毒的事情暴露后,洛伏就变得精神恍惚。
洛伏看见走来的虞岁,十分狼狈地别开眼去。
不过一天一夜,洛伏整个人却像是瘦了几十斤,面容脱相,死气沉沉。
虞岁只以余光扫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往大殿内走去。
少女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诸位院长抱歉,我来迟了。”
刑场大殿内摆放的会议长桌已经坐了不少人,今日在太乙的圣者都来了。
坐在首位的是主持这次裁决的法家圣者,万桂月。她见来的人是虞岁,神色微怔,很快又反应过来,面色带笑的示意虞岁在会议桌边坐下。
“这边是鬼道家的位置。”万桂月笑着为虞岁引座。
虞岁点头致谢,绕过长桌,在医家圣者蒋书兰和兵家圣者冷柔茵的中间坐下。在她对面,则是阴阳家三位圣者挨着一起。
乌怀薇坐在中间,左手边是邹纤,右手边是尹子武。
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位置,让冷柔茵和乌怀薇二人对坐,这和把二人放在一起连着坐也没什么差别。
虞岁的位置在偏中间段,往上看,是道家圣者梁震,名家圣者朱老;往下看,是兵家圣者狂楚和农家圣者欧如双。
除去虞岁,此刻在太乙学院的圣者,便只有这十位。除了方技家,每家都来了人。
最近道家和方技家的圣者,因为数山合并的事情,离开太乙去外边和六国商讨,在整个玄古大陆对数山能力进行改革。
法家一共有四位圣者。
有两人常驻水舟,万桂月之前并不常出面,经常处理学院事故的于圣,这次随长孙紫等人一起去了六国,与六国制定针对通信院的新规则。
这次事发的时机对玄魁来说很好,碍事的人几乎都不在。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以及好拉拢利用的对象。
欧如双必须在其他人赶回来之前结束对洛伏的裁决。
在场共有十一人,有六人会同意剥夺洛伏在太乙所学九流术,再将他遣送回青阳,交给青阳御兰司处理。
剩下的五人就算反对,也无济于事。
“今日的裁决会,是因为道家弟子洛伏使用禁品兰毒一事。”万桂月再开口,嗓音带着几分威严,“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对洛伏周围的人进行审查,确认这次的事情,是之前外城兰毒组织的遗留事件。”
“洛伏因为修炼压力,被兰毒组织言语诱惑,误入歧途,从兰毒组织手里购买兰毒来提升自己的修炼速度。”
“与洛伏相关的人也进行了全面盘查,没能查出兰毒反应,也无人知晓洛伏使用兰毒一事。念在洛伏是从今年才开始与兰毒组织接触,使用兰毒时间尚短,平日在学院表现也不错,所以我在此提出两个裁决方式。”
万桂月摊开手,示意他们看桌上一红一黑两张木牌。
“红牌代表方式一,将洛伏逐出太乙,废除他在太乙学的九流术,交给所属国的御兰司处理。”
“黑牌代表方式二,就地格杀。”
虞岁低头看放在身前的两张裁决牌,表现得毫无主见,眼珠子滴溜转,悄悄打量着其他人,试图获得参考。
最先出牌的是乌怀薇,她伸出纤纤玉指点着黑牌,将其击飞进黑色的投票圈中:“修炼压力大可不是个好借口,若是人人都觉得修炼痛苦,那大家都去买兰毒走捷径好了,到时候全天下人人都可以是九流圣者。”
邹纤在旁边一边挠脖子一边点头。
坐在乌怀薇对面的冷柔茵嗤笑着,也没有解释,直接将红牌扔进了红圈中。
目睹这一幕的欧如双眼中划过笑意,如他所料,乌怀薇会选择黑牌,而冷柔茵会投乌怀薇的反对票。
乌怀薇抬抬眼皮朝她看去,皮笑肉不笑道:“柔茵妹妹倒是软心肠,虽然上次什么也没说,就把使用兰毒还有神机术的弟子一剑杀了。这次咱们柔茵妹妹倒是发了善心,知道提前给人留一命。”
邹纤仍旧在点头。
“上次那一剑有些说不准究竟是她的还是我的。”兵家圣者狂楚坐在长桌的最末尾,屈指敲敲桌面道,“不过,神机·伪兽不在我身上倒是真的。”
“不在你身上,那就是在咱们柔茵妹妹身上看。”乌怀薇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冷柔茵,“柔茵妹妹,不如等裁决结束后,你用神机·伪兽变点什么来给大伙助助兴?”
冷柔茵一指点在桌上,以气聚形,剑气凌厉,目光冰冷地望着对面的人:“你是不是找死?”
“当着咱们法家圣者的面说什么呢?”乌怀薇故作害怕的模样,“大伙可都听见了,是她先说要杀我的。”
万桂月无奈地叹气,劝道:“许久不见,你们两个还是老样子,都消停会,等裁决结束后再拌嘴吧。”
“哪是拌嘴呢,我是真的很好奇,神机伪兽在他们两人谁的身上。”乌怀薇眯着眼,似笑非笑道。
“这个话题与今日的裁决无关,咱们还是私下里找时间谈吧。”狂楚朝乌怀薇眨了下眼,接着随手将身前的黑牌扔进了圈中,“不过我倒是赞同你说的,如果放任这种风气,那以后天下就都是九流圣者了。"
蒋书兰叹息声,朝大殿外看了眼,洛伏跪在地上的身影模糊,她道:“也是个可怜孩子。"
她将红牌扔了出去。
“您老人家最是心慈,倒也不奇怪。”邹纤笑了声,将黑牌扔进圈中。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虞岁看了眼桌上的牌。
两红,三黑。
她手里的票最好早些出手,免得拖到后边吸引注意力。
虞岁犹犹豫豫地拿起红牌,她刚有动作,就吸引了对面几人的目光,见少女手里拿着的红牌,乌怀薇和邹纤都轻轻扬眉。
换做是梅良玉在这,会表现得十分随意,还能调侃跟自己投反对票的圣者几句,太乙的圣者也已经习惯了梅良玉的脾气,不会跟他多计较。
虞岁是第一次来,这让其他圣者感到新鲜的同时,也会有几分好奇,想要看看常艮圣者的小徒弟,在法家裁决会上是什么风格。
直到虞岁将红牌投出去后,乌怀薇才慢悠悠道了句:“我看这弟子是个好命的,今儿是遇上活菩萨了。"
虞岁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此刻投票是三红,三黑。
尹子武仍旧坐在他的扶桑红木盘上,笑呵呵地选中红牌扔了出去。
四红,三黑。
冷柔茵会投乌怀薇的反对票,蒋书兰是心软,尹子武则可以通过交易来操控他的选择。
乌怀薇看了眼尹子武,不轻不重地哼笑声:“你是男菩萨。”
邹纤也道:“看他面相不就知道了。”
道家圣者梁震面带笑意,也朝大殿外边看了眼,几不可闻地叹息声:“兰毒是玄古大陆的禁品,危害极大,六国御兰司每年都有人为此伤亡。无论是何种缘由,对他来说,已是知法犯法,罪无可恕。”
话音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拿起黑牌扔出。
四红,四黑。
欧如双对梁震的投票结果并不意外,梁震这一票,投哪边都是五五分。
太乙学院内,道家有圣者共四人。
李丘文和梁震常在学院,前者掌管通信院事宜,后者掌管学院弟子修炼事宜,剩下两人,陈道之在水舟,张关易则行踪不定。
道家修身塑形,改变是由内而外的。梁震一副青年模样,看不出真实年纪,点漆之目蕴藏无上精力,凝结其中深不可测。
虞岁看到圣者梁震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师兄梅良玉,如今再近距离接触后,才觉当初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为何。
师兄虽然百家九流术都有涉及,但他也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对梅良玉来说,除了机关术,修炼最顺手、境界领悟最深的,应该是道家九流术。
梅良玉和梁震,二人应该在修行同样的道家九流术。
欧如双和梁震几乎是同时期进入太乙的,虽从未见过此人动怒冷脸的模样,却也没见过他大喜大悲的时候。
梁震的心境平稳,不受外界任何事物影响,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剧烈情绪波动的时候。
这样的人,也拿不准究竟是从善多一些,还是从恶多一些。
梁震在查证环节,表达了对洛伏的怜悯,在裁决时,也能毫不动摇地选择将他处刑。
欧如双和名家朱老同时伸手拿起代表裁决的木牌,两人手中的木牌一黑一红。
朱老抬眼朝欧如双看去,无声笑了下,率先将手中的黑牌扔出去:“看来这最后的一票才是关键。”
欧如双将红牌扔进圈中,也是笑道:“我是替梁院长惜才了。"
投票现在是五红,五黑,只剩下万桂月还没有做出选择。
一切都如欧如双所料,只要万桂月的票投出去,针对洛伏的裁决就结束了,他能活着离开太乙,被押送给青阳的御兰司。
哪怕会被废掉在太乙所学的九流术,也比马上就要死了好,失去的力量可以借助兰毒重新恢复,命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没想到最后会是平票。”万桂月似有些无奈地开口,“按理说,我不该投这最后一票,但若是票数持平,无法判定出结果的时候”
她话说到一半,眼中忽地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殿外走来。
黑衣长袍,微卷的发丝搭在衣肩上,外边的阳光衬得他肤色更加白皙。
常在水舟的法家圣者,今儿竟然赶巧回了太乙学院。
万桂月是最先看见卫惜真的人,她话说一半顿住,其他人察觉不对,顺着她的目光朝大殿外看去,也都看见了双手拢在袖中,漫步朝殿内走来的黑衣男人。
卫惜真为何会在此时回来?
欧如双面色不显,心却沉了沉。
刑场大殿内的圣者们看见卫惜真的到来,心思各异。
虞岁表现得十分乖巧,投完票就在位置上当个吉祥物似的,此时见到卫惜真,也只是眨了眨眼。
倒是对面的乌怀薇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目光从虞岁身上再落到卫惜真身上。
三天前,虞岁在月山观星台,和乌怀薇讨论“五行相生”的天赋体质。
虞岁问起乌怀薇是如何发现自己是五行相生体质的,借此话题引出了卫惜真。
法家最擅长观察五行之气的走势,卫惜真又是法家圣者中的佼佼者,虞岁便提议能否请卫惜真再帮自己看一看。
乌怀薇问她:“你想看什么非要他来,我怎就不行?”
那会是休息时间,邹纤喝完酒倒头睡在观星台上,虞岁盘腿坐在隔壁的星盘上,红绫腾空做出秋千的形状,乌怀薇便坐在上边。
虞岁仰着脸看乌怀薇,说:“您知道我体内有农家至宝息壤的事吗?”
乌怀薇:“天下人都知道。”
虞岁说:“息壤对农家弟子来说是圣物,有助于农家九流术的修炼,但对我来说却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乌怀薇却道,“但凡圣物,都可养气。”
“它只有半块。”虞岁眉峰微蹙,瞧着楚楚可怜,“半块息壤于我而言确实毫无用处,来太乙之前也许还看不出什么坏处,但来太乙后,师尊才告知我,是息壤的不完整在与我争抢体内的‘气’,也因此存不住五行之气。”
听到虞岁说自己只有半块息壤的时候,靠着红绫快躺下的乌怀薇,又默默坐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坐在星盘上的少女。
“怎么会只有半块?”乌怀薇来了点兴趣。
“我也不知。”虞岁面上露出迷茫之色,“为何会只有半块呢?”
乌怀薇略一沉思,随后看向虞岁的目光带了几分深意:“在你之前,那息壤在你母亲素星身上,而素星手中的息壤,又是从她师兄燕满风身上抢去的。”
“我也听人说过这事,却不知道具体如何。”虞岁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稍显委婉,假装不知,“既然我娘从燕满风那里抢走息壤,为何燕满风没死?不是说息壤分离后必死吗?”
“燕满风没有让息壤和自己合为一体,又谈何分离?”乌怀薇哼笑声,“传闻农家圣物息壤的模样,是透明的无色无味的土状,遇水化金,自己繁衍生生不息,便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当年人们想要一粒息壤土解百毒、驱百蛊、除虫害,都得去燕国百农殿跪上三天三夜,感召天地,祈得天雨,才能从燕满风手里求得小小一粒。”
虞岁听得怔住,她心里有些微妙,因为息壤在她眼里是什么都没用的废物,可在乌怀薇等人的见闻中,却是十分了不得的东西。
想当年没想到这废物玩意还有如此大的排场。
“那是借出去的,用完了还得给燕满风还回去。”不知何时醒来的邹纤翻了个身,低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这玩意不只是对农家术士有用,燕国某些地界环境特殊,寸草不生,农物树植难活,靠息壤可以改善土壤,使荒漠变绿洲。”
虞岁眼睫轻颤,垂眸看自己的掌心。
这么听起来燕国失去息壤,确实可以说是损失惨重。
“燕满风为燕国后世着想,不可能与息壤合为一体,以此来成全自己的修行。”邹纤说,“若是燕满风当年炼化息壤,他将会是玄古大陆的最强九流圣者,至少能护燕国五百年不受侵害。”
虞岁不解道:“既然都是要保护燕国,为什么不炼化息壤为己用,成为最强的九流圣者?这样其他人忌惮,就更不敢来招惹燕国了。”
邹纤坐起身来,挠着脖子打哈欠,指了指乌怀薇,示意她来解释。
乌怀薇神色淡淡道:“方才不是说了?燕国有六大州界的百姓靠息壤改善环境而活,没了息壤,绿洲变荒地,他们短期内必死。
就算迁居,短时间内也没有适合的地方,而这六州的人祖祖辈辈生长在此,说服他们离开也是不容易的事。
到时候死亡估算可能会有上百万,燕满风心软,做不到忽视眼前百万活人的命,而去护百年后的燕国。”
“燕国六州的人靠息壤而活,他们追寻的是息壤,而非燕国的君主,燕满风若是能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邹纤嗤笑声,“如今这燕国六州,可是改名叫青阳六州了。"
他说这些完全不避讳虞岁,仿佛就是说给南宫明的女儿南宫岁听得。
虞岁当然听得出,她露出无辜的神色道:“这些事我是不懂的。我娘不太喜欢我,不常与我聊天闲谈,更别提家国政事,我爹也一样,不过我爹是单纯的觉得我能力不够,所以懒得说这些。”
“何况我是青阳的郡主,与燕国天生不在同一个立场,燕国失去息壤的惨状,我不夸青阳的大臣们真厉害,就已是尊重了。"
邹纤听完,摸了摸下巴,点头道:“你倒是说得对,我不是燕国人,也挺欣赏青阳的某些人,青阳对燕国的蚕食计划也确实不错,值得夸赞。”
虞岁转了转眼珠,朝乌怀薇看去,像是想听到乌怀薇的评价。
她眼巴巴的模样将乌怀薇逗乐了,晃了晃腕上的星铃,慢悠悠道:“两国相争,有来有往,盯着燕国的又不只是青阳一家,燕国已经丢了势,就看它的‘气’还能撑多久。”
国势已去,国之气运,似乎还苟延残喘着。
虞岁不由想到梅良玉,五指微缩,低垂了目光,敛去眼底深意。
她说:“虽然许多人都说息壤会自己繁衍,生生不息,可它为何却会变成两半?一半在我这里,什么用也没有,那燕国六州岂不是早就成一片荒漠,人也死得差不多了?”
邹纤问:“另一半在哪?”
虞岁苦着脸没说话。
“你傻么?另一半肯定是在素星身上。”乌怀薇没好气地扫了眼邹纤。
邹纤这才做恍然大悟状,挠着脖子道:“你没有办法,不代表你娘亲没有办法,不然我为何会说那是青阳六州?”
素星并非什么都不会的人,相反,她本就是高天赋的农家术士,年纪轻轻便可到十三境大师,修行幻兽也能突破记载的各项极限。
这些年素星可不是什么都没做,至少在虞岁记忆里,这五年左右,素星就已频繁离开青阳帝都,外出很长时间才会回来。
“虽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况,但我猜,素星在拿到息壤的时候就怀了你。”乌怀薇低头看下方的虞岁,“也许她是想借息壤破镜入圣,只不过着急了些,若是生下你之后再炼化息壤,就不会导致息壤分裂成两半。”
邹纤点着头道:“息壤被素星炼化,与她融为一体,而你又自母体便继承一半,等于省去了炼化的过程,白得一半息壤,所以你们二人的情况与燕满风不同。”
“若是想获得完整的息壤”乌怀薇若有所思道,“最有效、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人夺宝。”
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会虞岁;“素星应该还没泯灭人性到要杀自己的亲生女儿吧?”
邹纤盯着虞岁,没说话。
虞岁轻声笑道:“当然不会,她是全天下最伟大的母亲,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做任何事。”
少女轻柔的声音转瞬即逝,很快换了话题道:“当初告诉师尊我只有一半息壤的时候就知道这事了,所以师尊封印了我坤、艮两卦的力量,也算是封印了这半块息壤,让它无法与我争抢体内的五行之气。”
虞岁露出苦恼的神色:“所以我在逆星反极中,对上这两股力量便感觉十分吃力,就算星海中对应的星辰力量已经回应,却无法聚气成象。”
邹纤点着头道:“我倒是早就发现了。"
乌怀薇忍不住瞪他一眼,这话说得,难道她没发现?
虞岁继续道:“所以我方才在想,如果卫院长一眼就看出我是五行相满,能不能请他再帮忙看看我体内息壤的气之走向?就算无法将半块息壤剥离,只要能切断它与我争夺五行之气,就可以使用坤艮二卦的力量了吧?”
少女杏眸明亮水润,眉峰微蹙楚楚可怜时,望着乌怀薇的眼里还透着期盼与忐忑,想要掌握坤艮的力量,又害怕自己的猜想没用。
乌怀薇心中感叹,自己为何总是对这孩子心软?若是南宫明和素星把这个女儿生得丑一点,难看一点,抑或是把她教得没礼貌、蠢笨惹人烦,她也不至于此。
“可以啊,不就是叫卫惜真回来看一眼吗,有什么难的。”邹纤一巴掌拍到腿上,对乌怀薇说,“他不是最听你的话了,你让他回来他肯定回来。”
“真不巧,这世上最不听我话的人就是他了。”乌怀薇皮笑肉不笑道,“不过你说得没错,我要传授的阴阳绝学,怎么能让这半块息壤打乱计划。”
乌怀薇拿起听风尺跟卫惜真发传音。
最开始没人接,乌怀薇料想他是忙得没空看听风尺,等了会再发传音,对方便接起来,听到熟悉的声音,乌怀薇也没有废话,让他过几天回来学院帮自己一个小忙。
人是自己叫回来的,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卫惜真走进刑场大殿,乌怀薇却觉得有几分微妙。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通常出现在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上。
此刻不知为何,乌怀薇隐约有种自己被人耍了的感觉。@同样感到被人耍了的还有欧如双。
卫惜真的出现实在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怎么会如此巧。欧如双向来不相信巧合,因为过于巧合的背后,都是有人蓄意操控。
这种“巧合”,他本人就做过无数次。
是谁,是谁会在这个时候,特意从水舟叫回法家最较真、最严格的圣者?
乌怀薇因为心底生出的微妙感,眉头微蹙。她叫卫惜真回来,是为了解决虞岁体内半块息壤的问题,可不是叫人回来参加法家裁决会议的。
学院内,圣者们明里暗里地互相争斗,彼此都有点见不得人的秘密,于是大家对某些事情都睁只眼闭只眼。
学院弟子们那些心机把戏在诸位圣者眼中,也如过家家,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是看想不想干涉。
比如邹纤,他知道银河水丢失当晚都有哪些弟子偷偷潜入过倒悬月洞,可却什么都没说。
有的圣者借学院弟子的手在找浮屠塔碎片,想要破除六国不战誓约;有的圣者知晓玄魁的存在,却始终没有挑明;有的圣者什么都知道,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有的弟子想要借刀杀人,召回了法家最严厉的圣者。
此时法家刑场大殿内,无罪可定的人只有法家圣者卫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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