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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似月,抚过长夜 189 一八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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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层散去,窗上日影纵横。

    苏晋听了柳朝明的话,顿了顿问:“令尊知道我的身份了?”

    她对父辈们的交情知之不深,只晓得祖父与父亲都与杭州柳氏一门有过来往。

    柳朝明道:“景元十八年你被贬松山县,老御史怕你的女子身份被识破,曾给我父亲去信,请他收留你在柳府传业授道,为你留一条退路。但我父亲十分守礼尊法,没有理会老御史的信函,此事我也是两年前才得知,后来老御史憾恨而终,父亲他这十载间无法释怀,一直觉得有负故人,因此想请你去柳府见上一面。”

    苏晋记得,当年谢相被冤死,老御史为故人求情,被景元帝施以杖刑,之后他听说谢相唯一的孙女在这场灾祸中不知所踪,竟只身去川蜀之地寻找,耽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不提柳氏与谢氏的交情,单凭孟老御史对她的恩德,她也该去拜会柳老先生。

    可是,此事若放在以往便罢了,她现在与柳昀面上虽过得去,私下里早已势不两立,日前她派去盯着钱月牵的人来报,那名转马使还没出城就被自己人杀了,她知道是柳昀的手笔。

    这样两相对立,她怎么能换回女儿装去他府上拜访?这岂非将自己置于极险之境?

    外头似有风过,映在窗上的日影微漾。

    柳朝明见苏晋不语,也沉默下来,他二人如今是什么情形,她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罢了,是他冒犯在先。

    @他合袖对苏晋施以一揖,是个致歉的意思,折身正要走,身后苏晋忽地唤了声:“柳昀。”

    日光耀亮,烈烈一束穿过被推开的门隙泼洒进来,浇在他身上,也浇在她身上。

    苏晋觉得这艳烈的光简直要将她这致死的秘密曝露无遗。

    可是其实,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在柳昀面前从来就是无遮无掩的。

    “令尊何时要见我?”她问。

    柳朝明倏然愣住。

    若无关乎立场,无关乎时局,她对他始终有一种莫名的,近乎顽固的,出于本心的信任。

    苏晋又道:“我没有裙裳,总该花些时日去准备。”

    柳朝明静了片刻才道:“父亲这些日子还在文远侯府小住,要两日后才回来。”

    苏晋于是点头道:“好,两日后时雨去府上拜访。”她想了想,“我来时会带上覃嫂,到时请大人为时雨辟一间屋子,到了贵府我才换衣。”

    柳朝明无声应了,沉默一下道:“多谢。”

    苏晋摇了摇头:“大人有礼。”

    苏晋当日回府,想着自己没有衣裙,打算让覃氏去沈府借一身回来,她将此事与覃氏提了后,覃氏却道:“怎么没衣裳,当年苏宛小姐进京,大人还吩咐去给小姐做几身襦裙,而今小姐虽不在京师,一年四季终归各留了几身,大人挑一身就是。”

    苏晋倒也没费工夫挑,只吩咐覃氏到时将女儿家要用的事物一应备好,随即回宫料理政务去了。

    反是覃氏为此事足足操持了两日,将府上女儿家能用的裙钗环簪,包括她自己的一并翻出来,一样一样地挑,一样一样地拣,直到随苏晋登上去柳府的马车了,还忧心道:“大人成日里只顾忙朝廷公务,对自己的事太不上心,女子的礼数与男子的礼数大不同,大人连半个时辰都不愿腾出来学。”

    苏晋笑道:“现学也是一样,女四书我早年读过的。”

    柳府的下人原就十分少,今日大都被柳朝明差遣去了后院,只留了安然与阿留在府门前候着。

    阿留昔年虽陪苏晋出巡,却不知她实是女儿身,直到听安然说了,已连着两夜没睡着,翻来覆去没想通,今日见到苏晋也是几回想开口问,幸而他事先已被安然连番告诫,虽欲言,好歹止住了。

    安然将苏晋引自一处厢房说道:“屋子里备了妆奁与水,若苏大人还需旁的什么,安然与阿留就在屋外守着,尽管吩咐一声。大人吩咐过,要等苏大人梳洗更衣好了,安然才去通禀老爷,苏大人尽管慢慢来。”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覃氏为苏晋备了两身襦裙,一身素色,一身海棠红。

    苏晋对挑拣衣裙没甚经验,只觉要见的人是父辈,衣着不该太妍丽,顺手指了那身素一些的。

    好在素色也不是全素,裙身白如皎月,到了裙摆处渐渐变蓝,依次呈霜色,月白,湖蓝,绀青。

    料子是以上好的绸缎,走起来像一泓微荡的月下湖。若仔细看去,还能看见这泓碧波间,绽放的水芙蓉,那是用宝蓝暗线绣成的,只描了轮廓,是以不扰素净,不添繁华,摇曳生姿。

    覃氏一边为苏晋梳发,一边道:“姑娘家走路要莲步轻移,大人这么多年没穿过女儿衣裳,莲步是不能够了,拿水波样的裙摆遮一遮才叫人看不明显。”

    说着,教了苏晋几个女子惯用的手姿,又道:“大人说话喜欢负手,但姑娘说话是必不能负手的,大人到时若不知手往哪里摆了,垂在身侧或交叠在身前就好。”

    苏晋一一学了,自觉已足以应付今日,笑道:“我明白了,到时我便将手垂着绝不动,无论上头问什么,只管动嘴就好。”

    然后她将屋门推开,对守在外头的安然与阿留道:“走吧。”

    安然与阿留回身看到苏晋,两人均怔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还是安然先反应过来,说:“老爷与柳大人正自东院的书房等着苏大人。”侧过身子让出道,“大人请随安然来。”

    她是晚辈,去书房拜见柳胥之是应当。

    @苏晋一时想问为何不去正院的书房,话都到嘴边了才记起阿留曾说过正院的书房是柳昀的,柳府上下除安然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初秋未时,日光有一种十分清淡的滟潋。

    书房门被推开,柳朝明移目看去,恍然间,还以为是一只白蝶自月光下翩跹而来。

    月下有湖,湖里绽着芙蓉花,花色映着光时隐时现,却不如蛱蝶动人。

    蛱蝶便是苏时雨。

    她的眼尾真是太好看,以最恰到好处的弧度分成两道,拖曳出的尾轻而薄,微微一动就要振翅而飞。

    唇点胭脂,面施薄粉,清风皓月不去,又添花香。

    柳朝明其实从不在意一个人的样貌,哪怕这些年苏晋在他心里渐渐变得与众不同,也只不过是因为她百折不挠的坚韧,敏而好学的灵慧,还有这一身惊世才情。

    先前他也看过她穿女儿装,可两回皆是生死攸关,他根本来不及细看,心中巴不得她赶紧将衣裳换回去。

    直到今日这一只月下蛱蝶直直撞入他的心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苏时雨是好看的。

    这样的动人心魄,是叫作好看。

    是以等柳朝明反应过来,苏晋已步至堂中对柳胥之行礼了。

    他这才自觉失礼,将目光移开。

    “阿雨拜见柳世伯,柳大人。”苏晋正要作揖,忽觉不对,抬在半空的手堪堪停住,过了一会儿才收回来搁在腰侧,欠了欠身。

    早知如此,果然该腾出半个时辰跟覃嫂学礼数。

    好在柳胥之也没在意,只道:“你如今既是内阁次辅,刑部尚书,不必拘礼,坐吧。”

    苏晋这回将礼数记得牢靠,先欠了欠身,收起步子退到一旁的椅凳前,将手叠放好,坐稳坐平后才道:“多谢世伯。”

    柳胥之看向她,觉得苏晋的眉眼虽然更像她的父亲,可要论这一身气度纵然她现在行女子礼有些别扭实让人不得不想到昔年谢相风采。

    “当年老夫与你的祖父与父亲都有过相交之谊,他二人才情盖世,令人心折。”

    苏晋道:“是,当年祖父在世时,尝与阿雨提起杭州柳府,赞叹说柳氏一门,大儒世家,华光难掩。”

    柳胥之道:“既然柳昀将你请到府上,想必他已与你道明原因。你如今亲人皆已离世,当初孟良又将你托付于老夫,老夫今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他一顿,“你日后可愿入我柳府?”

    这话出,一旁立着的柳朝明目色一怔,不由转头去看柳胥之。

    苏晋也愣了愣:“柳世伯,恕晚辈不明白您的意思。”

    柳胥之道:“你毕竟是女子,不能一世为官,当今晋安帝虽重用你,但有朝一日你身份曝露,逃不开一个欺君之罪,择一个时机急流勇退不失为良策。孟良说得对,你一身才学,若退居后宅实在可惜,老夫可容你继续为男,来我柳府做传业授道的先生。”

    苏晋听了柳胥之的话,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起身先对他施以一揖,尔后才道:“多谢柳世伯相邀,只是日后如何,阿雨心中已有打算,世伯的好意阿雨心领了。"

    柳胥之道:“你还要继续留在京中?京中险难,于你而言不啻为步步为营。”

    他一叹:“也罢,你是故人之女,老夫曾出于礼教律法,对你置之不顾,虽无愧于礼法,到底枉顾了与谢氏,与孟良这么多年的交情。听齐帛远说,这些年你历经大难,是老夫对你不住。”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从袖囊里取出一物:“过几日老夫就要起行回杭州,没什么好留给你的,这枚玉块,你且收下。”

    柳胥之的语气不容置疑。

    苏晋知道推脱不当,上前两步将玉块接在手里,说道:“多谢柳世伯。”

    这是一枚清透温润,触手生温的玉块。

    柳朝明移目一看,霎时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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