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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似月,抚过长夜 68 六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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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晋步到堂中,撩袍与柳朝明拜下:“大人,下官是来向您请罪的。”她一顿道,“下官枉顾刑律,尚未审讯,先对孙印德动了刑。”

    柳朝明淡淡道:“还有呢?”

    苏晋沉默一下,再次朝他拜下:“还有下官想让他改供状,隐瞒证据。”

    堂上三人都没甚么声响,苏晋抬眼一看,赵衍与钱三儿已埋下头吃茶去了。

    柳朝明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接着说。”

    苏晋应了声“是”,迟疑了一下:“其实之前已与大人提过了,下官觉得这案子背后,像是还藏着些甚么。有人想让下官尽快查明白这案子。倘若将工部尚书侍郎全然拉下马,极可能中计。且四品以上大员虽由皇上钦点,却由吏部推荐名额,七王盯着工部这块肥肉已久,下官怕他安插进自己人马。

    久而久之,岂非又是另一个贪墨成风,官官相护的工部?”

    赵衍听到这里,将茶碗盖一合,想了想道:“曾友谅是七殿下的人。照你的意思,是七殿下想让你查清这案子,好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工部?”

    苏晋道:“下官不知,一开始觉得是,后来又觉得不像是。”

    柳朝明安静地看着她,良久,道了句:“你起身回话。”

    苏晋应了,站起身续道:“工部的刘尚书其实是个颇会作为的人,且他的嫡女正是十四殿下的王妃。所以下官想,将状子上刘尚书的罪名暂且抹去,依然留他在工部,到那时,即便七王安插进人来,两头互相牵制,反而起监察作用,短时间内,必然不会再出卖放工匠,贪墨受贿之事。”

    赵衍听到这里,思量了一阵,摇头道:“不妥,都不是好鸟,届时这两头同流合污还好说,就怕闹得不可开交,七殿下那头的人参你一本,说你包庇刘尚书,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苏晋道:“这个只是权益之计,现在是紧要关头,若此事动静闹得太大,下官担心会动摇根本。”

    她这话说得言辞模糊,但上头三人都是人精,无一不听得明白。

    所谓紧要关头,正是新旧皇权交替之时景元帝病重,朱悯达即将登基,各皇储皆对帝位虎视眈眈,倘若在这个时候都察院一连弹劾三,九,十四三位皇子,将工部连根拔起,那么宫中格局势必因此改变,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不知会闹出甚么样的事。

    苏晋接着道:“自然,弹劾以后,查仍是要继续查的。”她垂眸抿了抿唇,似乎难以启齿,“下官会让人将刘尚书贪墨的罪证归于一处,等时局稳定再拿出来,到那时就把过错推到孙印德身上,说他受了刘尚书好处,私藏罪证,反正死无对证。”

    这正是宫前殿一案中,柳朝明教她的。

    在这乱局之中,哪怕身为棋子,也要有执棋人之心,利用好手中筹码,才能走出最恰合时宜的一步。

    苏晋学以致用。

    钱三儿“嗤”地笑了一声:“怕是到时孙印德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赵衍觉得苏晋的提议有些犯险,但非常时期非常手腕,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左右都察院当家做主的又不是他,端起茶来啜了小口,去看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脸上甚么神色都没有,过了会儿,莫名问了句:“你近日诗歌集看多了?”

    苏晋不解。

    柳朝明清冷地注视着她。

    上次找他要翟迪,先笔墨伺候问一句过得好不好;这回分明是要隐瞒证据改供状,先跪地领个刑讯出错的轻巧罪。

    柳朝明淡淡道:“日后有事直说,不必先起个兴。”

    @赵衍与钱三儿听了这话俱是笑出声。

    苏晋弯腰揖下,一脸坦然地称是:“那下官先告退了。”

    刑讯房的狱卒鞭子使得得心应手,没伤着筋骨,又叫孙印德疼得死去活来,一见苏晋回来,顿时声泪俱下地把甚么都招了,说自己确实是被七王安插进工部的朱沪微早就晓得三王在山西修行宫,原想让孙印德在工部捅出个篓子,将三王的把柄抓牢,一锅端了,自己这头再安插人去工部,是故孙印德进工部不久,便自告奋勇地前往山西大同府,明面上的由头是修个寺庙为大随祈福,实际就是帮朱稽佑盖宫阁。

    没想到这个朱稽佑,活脱脱一个色迷心窍的王八羔子。

    孙印德道:“拿美人像寻美人,挖人膝盖骨这事御史您已知道,下官就不提了。三殿下府上,里里外外数百姬妾,享受不过来,怎么办?一晚上翻二十来张牌子,更衣的一个,打帘的一个,整理卧榻的再一个,哪几个将他伺候舒服了,他就幸哪几个。说句得罪的,这过得比圣上还雨露均沾。”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皱眉,却命狱卒将孙印德从刑架上放下来,令他慢慢说。

    一旁的翟迪问道:“这是三殿下的私事,你怎么知道?”

    孙印德自觉身家性命都握在这一干御史身上,扑跪在地上,问甚么答甚么:“殿下他不避讳,还常拿出来炫耀,说自己是大黄蜂,要采百花蜜呢。”又道,“这事儿宫中不少殿下也知道,且中途九殿下与十殿下来过山西,九殿下也不是个好主儿,就是为捞油水来的,临走还问三殿下讨了几名好看的姬妾。反是十殿下看不惯这些,另寻了个清静处住下,眼不见为净。”

    经宫前殿一事,苏晋对宫中格局了解已深一三,九,十都是十四的人,三与九一个骄横一个懦弱,而十王朱弈珩,翩翩君子,也是因自小寄养在皇贵妃宫里,因此才与十四走得近。

    孙印德见苏晋若有所思,以为自己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挖空脑子又想到一出十分要紧的,继而道:“左都督戚无咎有三个颇出众妹妹,两嫡一庶,苏御史知道吗?”

    戚无咎,安平侯之子,官拜正一品,其母是朱景元之妹连姝长公主,身份贵不可言。

    苏晋没答这话。

    孙印德续道:“早几年戚家大小姐及笄时,说是要选去宫中给十三殿下做皇妃,戚大小姐对十三殿下也是一见倾心,当时的京师,里里外外传得都是郎才女貌的佳话。可位咱们这十三殿下,先是守孝,又是去西北领兵,原说着先将亲事定下来,后来不知怎么,十三殿下西北一封信回来,求太子妃帮他把亲事推了。"

    他这话说到一半,也不知后头还藏着甚么。

    宋珏是个一听闲话就被带跑偏的,饶是在审讯,忍不住也接了一句:“这事我知道,戚大小姐后来不是被指给十二殿下了么,听说与四王妃一样,眼下都怀了身子,怕旅途奔波,这次都没回京师。”

    孙印德道:“是,眼下十三殿下领完兵,就完藩,不是又回来了么,怎么着都该娶亲了。可十三殿下甚么身份,等闲不是一般的女子配得上,放眼瞧去,也就沈家戚家最好,沈大人是上头两个倾城倾国的家姊早已嫁了,下头没有妹妹,戚家倒还有个嫡女,但今年才十二,十三殿下就算要纳她当正妃,不得再等三年?所以挑来挑去,就还剩了个戚家四小姐。”

    苏晋知道他说的是谁,戚绫,闺名中也有个“雨”字。

    “戚绫虽说是庶出,但是个名动京师的美人,才情甚高,秀外慧中。寻常女子念书只念女四书,顶天的读个论语诗经,这戚绫四书五经都念得通透,小时候还跟着左都督一起跟着晏太傅做学问,就是去考科举,不说进士,想必也能中个秀才举人。下官.

    ”他一顿,咽了口唾沫,“府里还收着她的蝇头小楷,字写得好看极了,你说这样才貌俱佳的美人,谁人不爱?”

    苏晋有些了悟,原来沈婧借口说那方刻着“雨”字的玉佩是朱南羡要给戚绫的,不单单因为戚绫闺名里也有个雨字,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名声,足以堵住众人的嘴。

    她想了想,淡淡道:“你无故提起戚家,是想告诉本官甚么吗?”

    孙印德咧嘴一笑:“下官想拿一个秘密跟苏御史换自己的性命。”

    苏晋面上没甚么表情:“你说。”

    孙印德道:“苏御史这是答应了?”

    苏晋道:“说不说在你,取不取你的命在我,你若继续磨蹭,本官正好秉公办理。”

    孙印德连忙道:“下官今早听人说,十三殿下私下藏了一方玉佩想要送给戚四小姐,大约对她有意。可之前三殿下进京,赶巧也见过这戚四小姐一面,也瞧上了,还想纳她做续弦正妃。”

    他说着,嘿嘿一笑,“三殿下平日里虽糊涂,但在‘色’字一道上绝不含糊,这不赶着要年关宴了么,命宫里各大员都带女眷去,谁不知暗地里是个十三殿下挑王妃来着?三殿下自知抢不过十三殿下,大约早已想好甚么损招在前头等着了。下官琢磨这苏御史您一惯与十三殿下走得近,正好去提点十三殿下一句,若能在十三殿下跟前再立一功,指不定能再升一级,官拜副都御史。”

    苏晋短短两年间,自一名从八品知事升任四品佥都御史,宫里甚么样的传言都有。但传得最过的,还是说她以色侍上,尤与几位殿下与身居要职的大员走得近。

    她不在意这些蜚短流长,这是人心,是无论她怎么拼命地去做好一名御史,都有人不问因果地去诽谤她。

    苏晋知道孙印德言语背后挟带着的流言是甚么,她盯着窗外一棵白雪皑皑的树,回过头来:“你想活命?”

    孙印德一双鱼泡眼中露出大喜之色:“苏大人这是应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称呼自己为大人,原来“活命”二字有这等立竿见影的功效。

    苏晋看了言修一眼,示意他将房门掩上,继而道:“那你便照我说的去做,其一,七殿下既派你去抓三殿下把柄,那你私下定藏了不少罪证,限你今日内,把所有的罪证全部交给本官;其二,口述一份供状,将前因后果交代明白,宋珏,他说你记;其三,招供一份假的,翟御史会教你;其四,”她将桌案纸张扯下一份递上前去,“这有一份空白状子,你先署名画押。”

    孙印德不知苏晋意欲为何,但想到自己费尽口舌才自她手里保住小命,不敢有违,一一应了。

    苏晋审完孙印德,自刑讯房而出,中庭落雪纷纷,满世界素白。

    她安静地看着落雪,许久,动也不曾动。

    直到翟迪三人出来,她仍站在廊檐之下,不知在想甚么。

    翟迪从来见微知著,微微思量,走上前去一揖:“大人有烦心事?”

    苏晋听了这话,睫稍微微一动,垂下眸去。她的脸色与雪一般苍白,片刻,折过身来,颇是平静地一摇头:“没甚么。”@翟迪猜不出她所思所想,却明白她不愿多说,于是呈上手中诉状,问:“大人真要饶孙印德一命?”

    苏晋接过状子,看着左下角孙印德的署名与手印,思绪便被拉了回来,当年晏子言慷慨赴义,元菇与阿婆惨死,淮水河边尸骨未寒,她曾立誓要雪恨。

    暗沉的眸深处一下子像被唤起灼灼火色,苏晋道:“怎么会?”

    她仰头,看向匾额上“公明廉威”四字,忽然问道:“翟启光,宋珏,言修,绯袍可在?”

    三人闻言,竟是怔然。

    大随臣子的官袍从低品到高品,色泽自水蓝到墨色,然而御史还有另一种袍服,只在要弹劾上表时穿,即绯袍。

    朱色绯袍加身,意示天子赐权,可无视品级,只求悬明镜于天下。

    翟迪三人相顾无声,目色里露出狂喜之色,然而下一刻,这喜色忽然不见了,他们齐齐朝苏晋拜下,庄重而严穆道:“回大人,绯袍在而公允存,下官自登闻鼓案伊始,无时无刻不在盼着这一天。”

    其实苏晋也没穿过绯袍。

    她自升任监察御史后,便至各地巡按,这也当是她此生头一遭。

    倒是见柳朝明穿过一回,冷玉无暇的眉眼,在绯袍加身的一刻同时生出近乎妖异的柔和与凌厉,却也如海一般沉静。

    苏晋道:“好,明日早朝,你三人随本官一起,弹劾工部左右侍郎,工部司务郎中,及圣上三子,山西大同府三王朱稽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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