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诚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钟,而后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确认道,“子卿,这是你爷爷?”

    老头很得意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瞬间被灭了气势,悠悠然道,“我就是卓奕铭。小陆律师可有听过这个名字呀?”

    “陆诚哥,你没见过爷爷?!”这次换了卓子卿吃惊。他虽不是绝顶聪明,也感觉到这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误会,忙在中间打着圆场道,“爷爷进去坐嘛,你来看看我有自己的办公室啦!”一面又给陆诚打眼色,让他跟上来说几句好话。

    这老头儿竟然是外公!

    别说是自家的亲外公,就算是刚刚踏入法律界的新人,对这三个字都完全不会陌生。更何况,陆千帆在教导陆诚成长的过程中,曾多少次无意间流露出对这个名字的崇敬和仰慕。

    因为这些年父母从未带陆诚和雨萱跟家里的亲戚走动过,家中也没有外公的照片,陆诚还特意找到了十分久远的媒体资料,在为数不多的图片资源中看到了并不清晰的卓奕铭。可那毕竟是中年时意气风发的卓奕铭,法庭上西装革履指点江山的卓奕铭,谁会跟雨夜中骑着三轮车的老头儿联系在一起呢!

    陆诚像颗钉子一般留在了原地,目送着卓子卿在卓奕铭跟前卖乖讨宠,直到两人消失在卓子卿那间并不起眼的小工作间内。

    陆诚知道,这回他可真的是惹祸了。

    要现在进去求得老人家原谅么?像卓子卿那样围着老人家外公前外公后的叫几句,也许外公就心软了,等会儿父亲来了要告状也会有所保留。

    可是可是那到底不是他的外公啊!

    这一群小伙伴都崇拜的陆诚哥哥,从小优秀得让人羡慕的‘别人家孩子,虽然身上有许多过人之处,却惟独不会撒娇。在他的成长经历中,从未有过这样向长辈讨巧求宠的经历,也不知道父母是怎样向素未谋面的外公提起的自己,更不敢想外公知不知道他是领养的身份陆诚最终的决定,还是等父亲来定夺吧。这时候能依靠的人就只有父亲了。就算是闯下大祸惹了卓陆辈分最高的这尊大佛,父亲再生气也不过就是一顿打嘛,总好过他这样一无所知的闯进去,也许会让人拔光了他身上无比珍惜的羽毛。

    “小周,通知大家开会吧。”陆诚眼下没了难缠的麻烦,工作还要继续。

    这是陆诚最心不在焉的一次开会经历,也是第一次觉得无聊甚至多余的工作例会怎么这么短暂。

    如果说开会时还可以说自己公务缠身不能因私废公地陪着家里的长辈,那么在会议之后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里,陆诚要是回到自己办公室里躲清闲,就太说不过去了。

    犹豫再三,陆诚还是去卓子卿的小工作间,却在祖孙两人愉快的交谈中止步于门口。他看见桌子上摆着卓子卿平日里不离手的碳酸饮料和膨化食品之类的零食,老人家脸上却没有一丝不悦的神色。

    “外公,您要喝点什么吗?”陆诚本想用心给外公泡一壶好茶,虽然他没精力耐心品茗,这些年为了应酬客户也跟着父亲学到了不少。

    卓奕铭正摆弄他一路宝贝着的释迦果,那是卓家两个小宝贝当年跟爷爷一起在东南亚生活时最喜欢的水果。后来两个孩子回国了,老人家睹物思人,常买一些回家里来摆着,一来二去对这果子的研究成了行家,闲暇时又自己学着种了不少,这次带回的就是由他亲手种植,所以也真算得上投入颇丰。不过这会儿他心里想着的,是怎么把这口气在陆诚身上找回来。

    这次回国卓奕铭还专门买了一辆当地卖水果的小三轮车一起空运了回来,想给子卿子涵重温童年记忆。他已经离开S市太久了,于是昨天晚上心血来潮骑着远道而来的小三轮车在大街小巷里闲逛,先是遇到了大雨不说,后来还被陆诚给撞了。老人家想起这些就是一肚子火气,尤其是被那一张签着陆诚大名的支·票随便打发时,卓奕铭的权威受到极大挑衅。

    这样霸道惯了的老人才不会管那无辜的小辈是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反正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就是触了他的逆鳞,且得好好给他长长规矩。现在知道低头想来巴结?给他卓奕铭敬茶可没这么容易。

    “不用了,还是等你想好了赔偿方案,咱们再好好说道说道。”卓奕铭并不着急,转问卓子卿道,“你姑父说他过来了?”

    “是的爷爷,姑父说在来的路上了,请您去主间休息,或者在他那也可以。”卓子卿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地方又小又乱,爷爷别见怪啊。”©陆诚又想起那散落一地的果子,原来那就是释迦果,他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小时候是没条件,长大了是没时间,可就算是他喜欢,应该也不会有人特意打着飞的给他买好了带回来吧。陆诚嘲笑自己马上要被父亲按下揍一顿了还想这些没用的矫情·事儿,可是心里却莫名地渴望也有人能宠爱他一点点儿。

    陆诚进退两难,就立在卓子卿屋子门口,等着父亲到来。

    这一次陆千帆出现在卓陆的时候收获了许多询问的目光。从门口拦不住老头气势的保安大叔大清早不给开门人家自己有钥匙,到一脸怨念的保洁阿姨老爷子一直走来走去影响人家擦地了,再到卓子卿那一声‘爷爷’之后,迅速捕获这个爆炸性线索的诸位能干的小律师们,都在等着陆千帆的一句话,对这突然降临的业界前辈给大家一个交代。至少需要他指条明路,以后老爷子再来视察工作,得怎么伺候着才能让他老人家舒展笑颜?

    可此刻陆千帆无暇顾及这些旁人,如风般裹挟着怒意走向了陆诚。这个臭小子,真是欠揍了。

    陆诚眼见着期盼已久的父亲终于如救世主一般降临在眼前,就突然意识到自己把这件事情定位在回家挨顿打就是个失误父亲的眼神告诉他,真该现在就抽他一巴掌。“爸,您来了…”陆诚现在是真的蔫了,像个犯了错误的小男孩要被找家长。

    陆千帆没说话,目光如炬地盯着陆诚,一秒,两秒,三秒而后一言不发地进了卓子卿的小工作间。

    “爸,您来了。”一样的几个字,在陆千帆口中透着敬意、亲切和满怀期待的如愿以偿。“儿不孝,来晚了。您到我那坐会儿,还是回您自己那间?”说是请罪的话,却在陆大律师难得的讨好笑意里,显得十分家常和亲近。这简简单单的问候,仿佛不是十几年未见的师徒,而是朝夕相处的父子俩。

    “小帆。”卓奕铭脸上的神色几度回转,不似先前面对卓子卿时单纯的宠溺,而是恨不得在这一瞬间就将陆千帆浑身上下打量千百回,看透了他的心肝脾肺才肯罢休。“走吧,还去我自己那老地方,用惯了自在。”

    @卓子卿很识相地没有跟着,再说陆诚哥像个柱子似的杵在门口“罚站”,他出去看见多尴尬。

    卓奕铭所说的老地方,是他曾在卓陆工作时的私人办公室。十几年前卓奕铭安排好一切后就不辞而别,律所和女儿都一股脑儿塞给了陆千帆。这些年来,只要人在本市,陆千帆就几十年如一日地亲自打理着这间办公室,对他的女儿也是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卓奕铭此刻突然提出要去那间屋子,除了故地重游的情怀,也是想看看陆千帆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而陆诚很自然地,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在门口罚站。

    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是茉莉花馥郁芬芳的优雅气息,丝毫没有多年无人使用的尘土干味儿。办公桌前配着老式转椅,虽然陈旧但是保养得宜,不染纤尘。卓奕铭步履微缓,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一切的一切,都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哪怕是书阁里收藏整齐的家法,角落里古董花瓶中的鸡毛掸子,都不曾移动分毫。

    到目前为止,陆千帆在老爷子面前的神色都是欢快的,连去柜子里拿茶叶出来时都如小孩子献宝一般雀跃。

    “每年最好的新茶都给您留着呢,儿都舍不得喝。只可惜到了这月份,再好的叶子味道也淡了,要不儿伺候您试一杯?过些日子有新茶了,儿再给您去淘换好的。”

    陆千帆跃跃欲试,在老爷子默许的目光中搬出了整套的茶海,洗茶上投,润杯冲洗,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做足了功夫,完全看不出十几个小时飞行后又连续庭辩不得歇息的疲惫。

    茶香在口鼻间弥漫,卓奕铭品着熟悉的味道,态度又宽和了许多,“小帆的手艺倒是没丢下。”

    “知道爸喜欢,儿不敢忘。”陆千帆恭顺非常。

    “那我的规矩呢,你忘了没有?记得教给你的儿子和徒弟了没有?”卓奕铭的声音依旧温和,却让处变不惊的陆大律师身子一紧。

    陆千帆心知父亲此次突然回来必定要找个由头在晚辈面前立威,却没想到是一向循规蹈矩的陆诚撞在了枪口上。这是陆千帆最精心栽培的孩子,他倒不是舍不得他受那一点皮肉之苦,只是怕这儿子什么事情都自己咬牙忍着,最后在心里落下了伤痛。

    毕竟,他不是亲子。

    “爸,陆诚那孩子无意冒犯了您,该罚。回家,儿一定好好教训。”陆千帆努力争取道,“可是现在,您看是不是也让他进来给您赔个罪,有什么话您当面训示。孩子这么在外面站着,脸面上实在是不好看。”

    “好好教训?哼,我还不知道你那耳根子软的,回家了还能记住什么教训!”卓奕铭恢复了往日严肃,正色道,“听说你平日里管他们就是用戒尺的?怪不得这小子冒冒失失横冲直撞,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娃娃,亏你有这个耐心。”

    “父亲教训的是。目无尊长,该用家法。”陆千帆深吸口气,仍是忍不住求情,“这件事是儿的过失,还请父亲千万不要手下留情,儿去准备一下。”

    “你的过失?少给我来这护犊子的一套。不用你准备什么,那个就行。”卓奕铭指了指墙角的鸡毛掸子,现在年头久了,也分不清哪个曾在陆千帆身上招呼过,这会儿又是哪个要跟陆诚亲密接触。“给他叫进来,就在我面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