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的一个下午，江城有场万人演唱会。你走街串巷，到处都可以听见林夕写的歌，许美静唱“你抽的烟，让我跑遍镇上所有的店。”

    那天也是这样，有迷蒙的雨散不开的雾。

    房间里的窗户被风吹得呼啦响，小雨争抢着砸下来。桌子上是用旧的台式电脑，旁边高高摞起十几本有牛津词典那样厚度的资料书。孟盛楠正翻着手里的纪实文学，肘边一堆纸笔。老友戚乔送的音乐磁带正缓缓的在复读机里转动，厚重的窗帘遮了外边的天气。小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灯，屏幕上的Microsoft Word迟迟未见一个字写上去。

    孟盛楠瓶颈了，很严重。

    一个故事用了一个暑假，写写删删。年轻是硬伤，阅历太少知识浅薄又敷于表面，所以孟津送她一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她盯着键盘，手下正要有所动静。

    只是眼前募得一暗，电脑黑屏了。

    孟盛楠心里忐忑半晌，只能哀嚎着尝试各种按键，电脑依然没有亮起来。她探身拉开窗帘又去按房子开关，反复几下确认，没电了。外头的雨有变大的兆头，她一咬牙塞了本子和笔到书包里，拿下了眼镜随手一装就下了楼。

    母亲盛典正坐在房檐下看书，闻声抬头。

    “下雨呢，干什么去啊？”

    “停电了。”孟盛楠从玄关处拿了把雨伞，一面往外走一面撑开伞，“我得去网吧写稿子。”

    “写完就快点回来。”盛典在后头喊。

    她仰头回了声“知道了”，然后反手关了大门往巷子外走，雨水落在伞上滴滴嗒嗒。地面有些小水坑，不注意就踩在上头溅一脚水。她从巷子里出来转身向右拐，穿过街道拐进一个门缩里的短巷。

    第三户是天明网吧，她收了伞上二楼。

    前台的一个小姑娘看到是她，眼睛笑成一条缝儿。女生叫西林晓，俩人初三在同一个老师那里补过课，经常互借笔记。那时候没有身份证的话，网吧几乎是不准未成年进入的，当然也有好多人以各种法子混进来。俩人彼此很熟，孟盛楠没处去总会被这儿收留。

    西林晓：“你怎么来了？”

    孟盛楠无奈叹气。

    “不会是保险丝又坏了吧？”

    孟盛楠：“也可能是电脑。”

    西林晓笑了：“两个小时？”

    她点着头拿过递来的票，去找机子，网吧里几乎没什么空位了。还没走出几步，西林晓叫住她。

    “最里头还有几个，去那边看看。”

    那味道很不好闻，孟盛楠屏着气穿过走廊往里面走，两边都坐满了男女。她一直快走到最尽头，才看到右手边的一个空位。那是在一个角落里，光线有些暗淡。

    她看到左手方向有俩男生。

    最外头那个穿着灰色短袖，带着大号耳机，手下噼里啪啦正敲着键盘。关键是那动静太大，孟盛楠不得不注意到。她瞥了眼移开视线，走到空位前坐下，然后猫着腰打开主机电源和电脑。尽管隔着一米多宽的走廊，但那乒乒乓乓的声音依然清晰。再加上耳麦不那么隔音，她没法集中注意力敲字，本来仅有的一点灵感也消失殆尽。

    她做了个深呼吸，侧头去看。

    男生正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脑。

    他一手握着鼠标，一手覆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的动作行云流水。她又将目光落在他的游戏界面上，是和戚乔玩的好的宋嘉树经常打的魔兽争霸，画面转换不停，屏幕眼花缭乱。

    她看不懂，甚至有一点反感。

    正要收回视线，男生忽而转手，重重的摁了下空格键。然后一手平铺覆在键盘上，一手扯下耳机任它挂在脖颈，停顿在耳边那只修长的手指居然格外的好看。

    “赢了？”一个男声响起。

    那双手的主人笑了一声：“还用说。”

    她看见他懒懒的靠在椅子上，微眯着眼，摸兜点了根烟抽。那嘴角勾着笑，比电视剧里那些吊儿郎当的流氓样儿还要胜似几分。男生半个身子隐匿在暗光里，影影绰绰。她不好意思盯太久，默默地转回头。距离并不远，烟味儿散了过来。

    耳边的对话也模模糊糊。

    “听说你又换人了。”身边留着短寸头的男生道。

    他手里把玩着打火机，咬着烟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三班那个李岩？”短寸男对这个话题仍不罢休，凑到他跟前声音小了，“还真别说，长得是真漂亮，你喜欢的那种。”

    他抬眼，笑了一声。

    短寸男又坐端正了，声音抬高：“兄弟可是羡慕嫉妒恨。”

    孟盛楠侧耳倾听，假装手摁键盘的动作已经停下来，盯着文档上的一行随便打的宋体五号字，面红耳赤了好一会儿。不过半晌，他已经站起身离开座位往外走，叼着烟微微低头。

    短寸男问：“去哪儿啊？”

    “K厅。”声音也懒懒的。

    等他们走开，孟盛楠这才抬头光明正大的看过去。他踢踏着人字拖，一手插着兜，漫不经心的往外走。后背宽阔，高高瘦瘦。

    霎时之间，耳边安静下来。

    她揉了揉鼻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从包里拿出眼镜，平时写作或者偶尔上课看不见才拿出来用，但这次她没有戴，三百度的近视还可以凑合，她盯着电脑屏幕努力找写作的感觉，后来仍是一无所获。回到家的时候六点有半，雨早就停了。七月的天这时候还微微亮着，屋里盛典炒了几个菜。孟津修好电灯保险丝，从外头走进来，一家人围桌吃饭。

    “暑假给你报个旅行团去玩玩？”盛典提议。

    孟盛楠心里头念着稿子，摇了摇头。

    “那去你小姨那儿玩几天？”盛典给她碗里夹了块豆腐，“不能老待家里，人都要给闷坏了。”

    孟津：“你妈说的对。”

    外头的雨慢慢又下了起来。

    晚饭过后，厨房收拾完毕，盛典要去趟对门李纨家，四处找不到伞，问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女俩。

    孟盛楠惊醒的“啊”了一声。

    “我忘在网吧了。”她说。

    盛典嗔了她一眼：“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我就阿弥陀佛了。”

    “明儿一早我就去拿。”孟盛楠讪讪的笑了笑。

    她陪孟津看了会电视就回自己屋里了，然后开了电脑，习惯性的打开Word窗口小化。那时候玩□□是他们的乐趣，这边刚上线，戚乔的消息就过来了。

    “做什么呢？”

    “闲着没事。”她想起盛典的话又说，“我妈想让我去上海小姨那儿玩几天，你要不要一起去？”

    戚乔回复了一连串的问号。

    “千真万确。”她说。

    俩人果断商量好时间地点，接着又聊了一会儿，孟盛楠就下了线滚去写稿了，文档里那句“W在她十三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大姨妈来了”扰乱了她的所有思绪。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她无聊的揉揉脸又喝了好几大杯水，眼皮子最后打转，干脆关上电脑去睡了。窗外的风吹雨打声，衬得夜晚安静极了，一切都悄然发生。

    第二天七点，孟盛楠就起床了。

    那时候孟津已经去上班了，盛典在院子里做运动。孟盛楠梳洗好换了一件淡粉色短袖和及膝浅色牛仔裤，嘴里咬了块面包就往外走。

    “大清早的干吗去？”盛典停止弯腰的动作，微喘着气问，“路滑你慢点走。”

    “找戚乔玩。”

    她出了巷子，先去天明网吧拿伞。

    正是清晨，街道上比较清净。从网吧进去的时候，里头包夜的人很多，现在几乎都清一色的趴在桌上睡着。孟盛楠去了昨天的位置，幸好伞还在，她拿了伞往外走，临走几步又下意识回头去看走廊另一边那个空空如也的地方，脑海里不经意地冒出昨晚那个男生的样子。

    她深呼了一口气，从里头出来。

    戚乔已经到了地方等着了，没一会就看见孟盛楠来了，叫了一杯热可可喝，将点好的另一杯递给她。

    “又不下雨，你拿把伞干什么？”

    “昨天下午去网吧写稿子，忘那儿了。”孟盛楠喝了一口热饮，“刚过去拿的。”

    “你可真行。” 戚乔无奈道，“对了，你那个作文比赛今年是第几届来着？”

    她说：“第六届。”

    戚乔伸出胳膊横跨整个桌子，拍拍她的肩膀。

    “姐们真心佩服你，今年你要不拿奖，我戚乔俩字儿倒着写。”

    孟盛楠噗嗤一声笑了。

    聊了几句，戚乔说到旅行的事儿，一大堆话说尽了成都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她听出了味儿来，探问之下才不好意思的供认，原来宋嘉树老家在成都。

    孟盛楠：“……”

    “你就是太不知人烟火那种女生，没人敢接近你知道吧，也就我可以。”戚乔笑了笑，“话说回来，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知道。”孟盛楠很认真的想了想。

    必胜客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BGM流淌在每个角落。戚乔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然后孟盛楠立刻转移话题，问高二选文选理。

    戚乔毫无迟疑的说：“他选啥我选啥。”

    “你还能再没原则点吗。”孟盛楠一脸你无可救药的样子，“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貌若潘安，赤胆忠肝。”

    对于宋嘉树追戚乔这件事，孟盛楠知道的门儿清。还是当年初三，那个不学无术却帅得掉渣的几乎是全校女生的梦中情人的宋嘉树，在毕业典礼上很深情的吼着柯有伦的《爱死你》表白戚乔，酷像十年前的吴彦祖。

    “想什么呢你？”戚乔在她面前摆了摆手。

    孟盛楠眨眨眼摇了下头。

    后来旅行这事儿还是泡汤了，原因是戚乔她妈乔美丽私下里给她报了个二胡，算课时那种。于是暑假里剩余的日子，孟盛楠就在构思写稿然后delete后又start again和听戚乔拉走音二胡中度过了。

    那一年，她十六岁有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