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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岑臻之大三那年遇到了甄影。那时甄影是超市收银员,穿着一身工作服,戴着帽子,笑起来有一对梨涡。
最初与她的相交仅限于在结账后,她拎起购物袋,递给他,眉眼弯弯:“欢迎您下次再来。”
他颔首。
后来有一日他在超市挑选生活用品,走向后面小小过道时,发现耳边传来两声轻语。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向前迈了一步,便看到货架的最后面,一个年幼的小男孩正端坐在一个小小凳子上,面前支着一张长凳,就着简陋的环境趴在上面认真写着作业。
而他旁边,便是一个店员打扮的女孩,二十岁左右,同样坐在一方小小矮凳上,正帮他细细指点。
场面温馨和谐,轻声软语,不忍打扰。
他记性一向很好,认出她是收银台那位服务态度很好,笑起来异常甜美的女孩。
出于礼貌,他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来,细细挑选货架上的日用品。
而身后那个小男孩软软糯糯的声音也传入他耳中“姐姐,这道题我不会,该怎么做啊?”
店员装的女孩子轻声道:“我也不会…这是道奥数题,姐姐数学不好。”
听起来似乎有些为难。
小男孩轻轻对姐姐咬耳朵:“那个哥哥会吗?可不可以问他?”
女孩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
于是那个小男孩从矮凳上跳了起来,走到岑臻之的身后,轻轻扯了扯岑臻之的袖子,脆生生地说:“哥哥”
岑臻之一回头,看见的便是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珠,睫毛浓密卷翘,有着隽秀的五官。
小男孩牵着他走到长凳一侧,然后跳着坐在矮凳上,将长凳上的练习册转了个方向,指着上面一道题:“大哥哥,就是这道题。”
长凳对于小男孩的高度正好适中,岑臻之则需要弯下腰,才能看的分明。
@他只看了一眼,便有了答案。然后接过小男孩手中的铅笔,一边给他讲解,一边在草稿纸上刷刷写了几笔,便用了他能听懂的算术方式教会了他。
小男孩得到简易的计算方法,激动的睁大了眼睛,小脑袋啄米似的不住点头:“谢谢大哥哥,你真了不起!”
岑臻之只是淡淡颔首,当做是一道小插曲,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有一次他在超市排队时,正巧是甄影负责的收银台。他结完帐,提着购物袋正要离开时,甄影突然又对他说了句:“谢谢你。”
仍旧是眉眼弯弯,梨涡浅浅的模样。
他懂得她的意思,微微颔首,淡淡说:“只是小事。”
他们就这样浅浅地以一个小小的幅度认识了起来。
真正熟悉是在一次夜晚。
他记得那天他在图书馆待了一整个白天,终于从书页里抬起头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他放下书,从图书馆走出来,在学校附近寻了一处饭店吃饭。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他吃饭途中,外面就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势竟然越下越大起来,外面街灯都变得朦胧模糊。
正在凝神望着外面时,便看见饭店门口走进了一个女孩,一边收着伞,对老板说道:“老板,一碗牛肉面。”
老板特有的音调从厨房传来:“好嘞!”
岑臻之与这个女孩的目光相接时,女孩先是讶异地微微扬眉,然后浅浅抿起一个笑容,从靠窗的位置走过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小声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又看了看他旁边空空的座位,“你没带伞吧?我带了,可以送你。”
他说:“不用了,谢谢。”
女孩微讶的语气:“不用和我客气。”又娇憨地笑了起来,“就当做是你上次给我弟弟解答题目的谢礼吧。你看外面雨这么大,你穿这么单薄,这么回去会生病的。再说,我这把伞足够大。”
岑臻之只好说:“麻烦你了。”
女孩眉眼弯弯,摆摆手,“一点也不麻烦。对了,我叫甄影,你呢?”
“岑臻之。”
“真是个好名字。”女孩挠了挠头,“不像我的名字,我自己胡乱改的。”
话说间,老板便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
她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吃着,热气氤氲之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似乎在一个并不熟识的男生面前摆出这样的吃相有些不大好,吐了吐舌头,微微不好意思地笑,“我中午饭没吃,太饿了,上班太辛苦了。"
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什么,又从汤碗里抬起头,眼睛水汪汪的,说:“你是S大的学生吗?”
岑臻之点点头。
她眼睛一弯,又低下头去喝汤,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怪不得…
S大的学生都很厉害呢,真羡慕小远以后也一定会考上的。”
他们吃完饭,一起撑着伞走出饭店时,风声在耳边呼啸作响,甄影搂紧了衣服,依旧有些瑟瑟发抖。
岑臻之与她同在伞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最初他们还维持着间歇的对话,直到风雨渐大,
颇有些寸步难行,以至于对话也逐渐进行不下去了。
岑臻之望着她纤细的手臂,单薄的身影,以及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在光影下呈现出淡金的色彩。一时之间温软下来,他接过伞柄,不动声色往她的方向倾去。
行到宿舍门前,他们停下步伐,甄影伸出手来探向岑臻之的左臂,才发现湿淋淋的一大片,似乎是要渗入皮肤的刺骨冰凉。
他却对她道:“不碍事。麻烦你,走这一程路。”
她原本准备好的离别话语“回去要喝点感冒冲剂,再见啦”就哽在了喉中,怔忪中,近在眼前的面容仿佛也隔了山高水远,朦胧隐约。她挥了挥手:“岑臻之,再见。”
2熟识之后,岑臻之才知道甄影是独自一人带着弟弟,供养弟弟上学。
她高中毕业便没有再读书,留在了S市,当过促销员,干过许多零碎兼职,后来才有了现在这份稳定的工作,在超市当收银员。
有关她的父母,她很少提起。只是在后来她和岑臻之在一起后,倒是提起过一次,她说:“我爸妈从小重男轻女,有了我弟弟以后,他们就给我办了退学手续,要不是我哭闹,自己赚钱挣学费,大概高中也是读不了的。后来家里太困难,他们希望我来大城市打工,好供养我弟弟,也让弟弟接受最好的教育。”
只是这些话,都是很久以后说出来的事了。
这其间岑臻之经历了很多次去超市,发现甄远在后面认真做习题的样子时候。有时是他和甄影两个人,更多时候只有他一个,皱着眉头,趴着头咬着手指的样子让人不忍打扰。
而甄远看到他,也总会眼前一亮,对他招手:“大哥哥,你来啦。”或者是:“大哥哥,你帮我看一看这道题吧。”
他还会自来熟地道:“大哥哥,我叫甄远,你呢?”
得到回答后,他睁着大大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你的名字也有个‘甄’字,我们真有缘分。”
而在这样的和甄影甄远的逐渐熟识之下,岑臻之和甄影,也似水到渠成一般走在了一起。
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偶遇,抑或新鲜刺激。只是在一个温软的下午,阳光很好,岑臻之在咖啡馆翻开一本书来看,甄影悄悄走过来,眼里闪过狡黠的芒,轻轻将手覆在了他的眼上。
他唇边也有一抹清浅的笑意,猜出了她的名字,睁开眼来看时,四目相对之中,那样的默契似乎只有他们两人能懂。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那时天气转凉,冬天就要到来。他时常提前来等她下班,耐心静坐在一旁,看她甜美的笑容,梨涡闪现的侧脸,时间在这时仿佛过的非常快,然后她下班,依偎进他的怀里,他给她围上围巾,将她的手掌装入自己的口袋。
后来天空开始纷纷扬扬飘起雪花,他依然提前来等她下班。推进门来时,她看见他两肩与发上的积雪,总心疼地道:“不用来接我了,我不路痴,认得回去的路。”
他只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我怕你没有带伞。”
她狐疑道:“可是今天没下雨。”
他说:“大概是天气预报有误。”
后来有一次她回了家,专程查看了天气预报,才发现根本没有雨天的报道。
甄远也会趿拉着拖鞋,跑到她面前来,揉着眼睛问她:“大哥哥怎么经常送姐姐回家啊?”
甄影摸了摸他的脑袋,“姐姐和他在一起,小远喜欢吗?”
甄远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为什么呢?”
小家伙掰着手指头,有理有据地说:“第一,他给姐姐暖水袋。第二,他接姐姐回家。第三,他给小远辅导功课。”
甄影就笑了。
后来甄远再见到岑臻之,甄远喊:“大哥哥。”
岑臻之蹲下/身,掌着他的背心,扬起清浅一笑:“叫我哥哥。”
甄远听话地喊:“哥哥。”
他就抚了抚他额前的茸茸的短发,说:“想去哪里玩?”
“去游乐园。听同学说里面很好玩。”
甄影厉声纠正他:“甄远。”
甄远一个哆嗦,咽了一口口水,改口道:“哥哥,我不想去游乐园了……”@岑臻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起身对甄影道:“不碍事。玩一个下午,不会耽误功课。”
甄影眼眶微红,欲言又止:“我不是不准去游乐园我只是”
岑臻之搂住她,轻拍她的背心,温声:“我明白。没事,交给我,甄影。”
那日下午甄远左手牵着姐姐,右手牵着岑臻之,生平第一次去了游乐园,玩的开怀。
甄影和岑臻之的第一次亲吻是在甄影家里。
浅尝辄止的,却也难忘。
那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同样来的猝不及防。他将外套给她披上,和她一起跑回了她的家里。
家里只有她和甄远两个人住,没有适合他穿的衣服,只有取出吹风,吹干被雨水打湿的衣衫。
她则去了厨房给他熬姜汤。熬好之后端出来给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什么也不肯喝。
全天下大概只有甄影知道,一向成熟稳重的岑臻之,竟然讨厌食用姜,会和一块姜闹起脾气。
她笑的捧腹,又轻咳一声,好言好语劝慰他:“姜汤喝了才不会感冒啊,这比感冒冲剂灵多了,喝了吧。”
他抿紧了唇,依旧蹙着眉心。
她也皱起眉头了,“这是我好不容易才熬出来的。”
他这才端起碗,三大口,碗就见了底,姜汤被他全部灌了下去。
然后在她窃喜时,他放下碗,近前去,印上她的唇。浓厚的姜味在他们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后来圣诞节,街上到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那时她和岑臻之在家,也过了一个简单温馨的节日。
他们做了一大桌菜,到了晚上,甄影拿出两个圣诞帽,大的给岑臻之戴上,小的给甄远戴上。
岑臻之问甄远:“小远,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么?”
甄远大声回答:“我想考上S大!”
岑臻之与他碰杯,“祝你心想事成。”
甄远又眨眨眼睛:“那哥哥有什么愿望没有呢?”
柔和的光影之中,岑臻之道,“遇到你姐姐之前,我有一桩心愿,就是去山区支教一年。”
甄远睁大眼睛:“那遇到姐姐之后呢?”
“和你姐姐一起去支教。”
甄远那年七岁。并不太懂得支教的含义,只大概懂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所以极力欢呼:“我支持姐姐和哥哥一起去!”
那时甄影听见他的愿望,也有几分意外。只是讶然之后,便是清浅一笑,道:“你都没和我说起过我当然愿意了,以前我读书时,最崇拜的就是老师了。"
他眼里微带柔意,望着她的唇角微扬。
冬天过去,春天很快来临。
岑臻之开始准备考研,繁忙的看书之中,唯一的休闲时间,大概就是甄影过来,她嘱咐他注意用眼,注意多多休息,多望一望远处风景。
那时同宿舍的兄弟总笑着说:“臻之真有福气,我们三个还是单身狗呢,你虐我们的时候可千万留点情。”
他总是微微一笑,像是默认,但下次和甄影一起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又会将他们虐的体无完肤。
那时宿舍的兄弟的情路进展的确实都不怎么顺。一位室友还在辛苦地追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中,一位室友因家庭的不允尚在苦恼地做斗争中,一位室友从小到大都喜欢着一个女孩,那女孩偏偏不知。
他是他们宿舍最顺又最幸福的一对了。从最初一直到他大学毕业,都是那样幸福甜蜜,顺利安然。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三个年头,共同许下了三个新年愿望,无一例外地相信眼前的幸福,并且坚信未来。
甄远从最初的七岁,到他十岁。这三年里,他多了一位关心照拂他的哥哥,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岑臻之顺利取得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甄影加薪,甄远考试取得年级第一。
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甄影有时会摸着甄远的脑袋:“等小远懂事了,姐姐就和哥哥一起去支教。你说好不好?”
甄远义正言辞地说:“姐姐,我已经长大了,你和哥哥去吧。我会照顾我好自己的。”
甄影就摇摇头,笑着说:“现在还不行,你太小了。再等等,很快就会实现的。”
他们都计划好了眼前的幸福,唯独漏下了意外的降临。
那时岑臻之时常与导师奔赴外地,很少回来。回来的时候,便是甄远最高兴的时候。
因为他会带回来许多礼物。
甄远还会缠着岑臻之讲那些奇闻异事,讲着讲着,小小的脑袋里便充斥着各种新鲜的大小事,出奇不胜,最牵动人心。
岑臻之研二那年,甄远主动申请住校。甄影应允了,每隔周末,他便回来一次,姐弟两好好聚一次。若是碰到岑臻之正巧回来,便可以三人一起开开心心过周末,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那年,岑臻之二十五岁,甄影二十三岁,甄远十一岁。
花草刚刚吐芽的季节,一切都是那样生机勃勃。岑臻之又一次从外地回来,与甄影一同漫步逛街。
他们手牵着手,缓缓迈着步伐,一边回想起以前同学。甄影偏着头,想了想,说:“你以前的室友,我都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点点头,“总是要分开的。听说他们大多苦尽甘来了。"
她露出一个笑,唇边梨涡微显,“说起来,他们以前的情路都艰难的很,现在总算都如愿以偿了么?”
他微微颔首:“只除了承颐。”
甄影微微愕然:“他怎么宋乔竟还不知道么?”
“宋乔去了C城,大概还是不知道的。”
甄影摇摇头:“可惜承颐那一番心思了。"
走着走着,看见对面有一家甜筒店。她眼睛亮了亮:“那家甜筒很好吃呢,你要什么味的?”
他让她坐下:“我去买。”
甄影抿起一个笑容,笑道:“你才回来还陪我逛街,一定很累,我去买就行啦。”她按着他坐下,又扬起一个狡黠的笑容,“听说最近这家店新出了一种红糖姜味,你要不要买来试试?”
他只笑笑,眼里尽是宠溺。
于是她蹦蹦跳跳地跑去对面店里。
岑臻之坐在长椅之上静静凝望她的背影。静默时,不曾想有一个方术道士模样打扮的人走来他面前,拎着许多手串项链,对他道:“年轻人,这是开了光的手串,你要不要买?”
他摇头。
那人不死心地又道:“你看看吧,这是开了光的,可保佑你平平安安,一生顺利。”
街对面有甄影的声音传来“臻之”
他抬眼望了望,甄影一手拿着一个甜筒,笑容灿烂,正向他挥手,一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街道上人声鼎沸,车子奔流不息。
他蹙起眉,正要回她:“甄影,小心车流。”
却被身边人挡住了视线:“买一串手链吧?开了光的,没有任何人碰过。”
岑臻之皱起眉:“不用,请让开。”
那人嘟囔着,却没让开身子:“不要就不要,凶什么?”
有喇叭声突兀而紧急地响起,刹车声,尖叫声,以及轮胎在地面摩擦出的巨大声响,一瞬之间忽然响彻耳边,震耳欲聋。
那声音那样近,那样扣人心弦,让人一瞬间心慌如麻。
霎时许多人朝街道涌去。有人尖叫:“撞死人了…”
“有个女孩”
“快叫救护车”
巨大的嘈杂声中,岑臻之心猛地一震,他站起身,挥开面前挡住他视线的方术之士。
就看见那车海重围里,一个女孩倒在血泊之中。
女孩穿着初春的浅色外套,静静躺在路面上,血迹一点一点再路面晕染开来,弄脏了她的头发,
她的面容,和她的衣服。
她额头鲜血淋漓,唇瓣苍白无比。两只手软软垂在身侧,还有两只甜筒被鲜血与灰尘沾染。
这个女孩,有着岑臻之最为熟悉的面容。
3甄影被送到医院急救时,岑臻之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无声无息,唇也是苍白无比的。
他就像是停止了呼吸一般,在椅子上一直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盯着“手术中”三个字一动不动,像是被凝滞了身形。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眼珠,头轻轻垂下,他凝视着地面。
医生从急救室里走出来时,只说了五个字:还有待观察。”
岑臻之在重症监护室里一直陪伴着甄影,给她轻轻梳理头发,小心避开她额边的那一块伤口。
他垂下头,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
他轻声唤:“甄影。”
没人理他。
“甄影,这次不要和我装睡着了,好么?”
依旧没人理他。
他声音微颤,又说:“好么?”
病房里一阵寂静。
病床上的人脸色与唇色是一样的苍白,只除了额上的血迹,显得鲜艳异常。
那天岑臻之在医院不吃不休陪伴了甄影一个白天。
到了晚上,他感受到她手指微动,巨大的喜悦袭来,他几乎说不出来话语。他望着甄影的面容,
看她安然的眼睫终于微微颤动起来,他等她慢慢转醒。
甄影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岑臻之憔悴疲倦的面容。她心疼地伸出手,想抚一抚他的脸,然后已经没有了那份力气。
岑臻之低下头,握起她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他沉沉地只说了两个字:“甄影。”
甄影点点头,艰涩地开口:“我是不是会死?”
“不会。只是简单一个伤口,很快就会好。”
“臻之。”她低声道:我很痛,全身都很痛。但我动不了。我觉得我可能快死了。我只是担心,小远他”
岑臻之吻住她手指,是形容不出的枯槁与憔悴:“有我在,交给我。”
她浅浅笑了,“臻之。知道我最喜欢你说哪三个字么?我最喜欢你说‘交给我’。你第一次对我说的时候,还记得么?那时小远想去游乐园你对我说,‘交给我,甄影’。”
岑臻之紧紧捏住她的手心。
她接着浅浅的笑:“好像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用操心,可以放心交给你我从小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岑臻之哑声道:“我以后还会对你说一辈子。”
甄影抿起唇,摇了摇头:“没机会了我享受不到了,你的好,怎么办…
"
她轻轻仰起脸,哽声道:“这大概是我的报应六年前我父亲去世时,我没有回家去看他没有给他养老送终,现在是我的报应,我也要死了…”
岑臻之紧攥住掌心,“不会。甄影,你会好起来。”
甄影摇着头,眼泪缓缓流出来,“臻之。六年前我父亲去世,小远当时生了重病,我不能回家,只有在医院陪伴小远现在我父母早已不在了,小远他”
“有我。有我在。你放心。”
她闭上眼,眼泪缓缓流淌下来,落至唇角,她慢慢笑了。
“臻之,你真好。”
“来世我一定嫁给你。”
她的手渐软,笑容渐僵。
心电仪上起伏的线条变成一条长长的直线,与此同时,发出刺耳的“滴”的声响。
她紧闭的眼那样安详。
岑臻之眼眶微涩,感觉眼前一凉,一滴泪便滑落至甄影手背上。
“甄影”他颤栗着,紧握住她的手掌,“你又在和我装睡着么醒来好不好,我们不玩了…”
他眼泪汹涌而下,“甄影,醒来,看一眼我,再看一眼我…你从未见过我哭,可别放过这次机会,快点醒来,大肆嘲笑我一顿好不好”
“甄影,不要睡,我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和你说”
除了她眼角眼泪滑下,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笑,都是那样安静,一点也未变过。
世界上那个知道他可以因为一块姜而闹脾气的女人再也不存在了。那个许愿陪他一起去支教的女人也不在了。她年轻鲜活的生命,都定格在了她的二十三岁。
她如花的笑靥,唇畔浅浅的梨涡,眉眼弯弯的模样,都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永远与世隔绝了。
那天天光微暗,乌云滚滚。
暗沉的天色中,岑臻之身材沂长,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单衣,在甄影的墓前缓缓放上一束白/菊,
然后蹲下/身来,喃喃了许多话。
“影影,我很少这样称呼你,不知你是否习惯。我猜想你此时若是在我面前,大概是要笑话我。”
“我也确实觉得一点矫情。但想一想对象是你,也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会对小远隐瞒这件事,你会责怪我么?”
天空开始飘起小雨,冷气袭人。
“今天我没有看天气预报,没有带伞。下雨了,我无法给你遮雨。以后见你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了,你会怪我么?”
“多希望你再给我熬一碗姜汤,很好喝。”
“我现在很后悔,在你心里我一定是冷冰冰的吧,我总是很少说话。我很后悔。”
“你知道我这次回来,带给你的是什么礼物吗?你一定猜不到。我准备好了钻戒,原本是要向你求婚的。”
风轻轻吹来,雨丝细又斜长。
这个城市改变了许多,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改变。
甄远周末回到家,没有见到姐姐,岑臻之对他道,姐姐去了另一个城市,很久才回来。
究竟是去了哪里呢?究竟是多久呢?这些甄远都没得到答案。
总之,他在岑臻之的安抚下继续上学,后来岑臻之又给他办理了走读证明,他便住进了岑臻之家里了。
偶尔甄远也会从好事的同学那里听到一点流言,说他姐姐死了。
他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姐姐死了,他与那群孩子打架,就算输的惨败,回家被岑臻之罚责,
也梗着脖子不认输。
岑臻之留校任教,忙碌到几乎没有空余时间。他每天的时间被排的满满当当,早上七点便准时起床,然后做早餐,做完早餐叫甄远起床,然后用餐,送他去学校。再到S大进行上课,其余时间留在办公室里,给自己空余时间做着安排。
中午去学校接甄远,然后回家做午餐。下午送甄远上学,又回S大上课,下午放学接甄远回来,
然后做晚餐。
他将自己的时间安排的密密麻麻,几乎不留空白。他也不敢留空白,怕自己一放空,便想起以前那么多的事来,许多事,便不能受自己的控制了。他最害怕的,便是一天之中的夜晚。
他害怕在甄远面前表露出一丁点痕迹。
但是越来越多的,他接甄远回家时,会发现他一身伤痕,或者有时会看到他满是叉的试卷。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空间。他根本没有照顾到小远的情绪。
而岑臻之在一个异常疲倦的夜晚,打开了电台,巧合之下收听了一档栏目。
当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时,他耳边“嗡”的一声响,心里狠狠一震,下一秒几乎停止了心跳。
@女主持的声音还在继续:“上一位听众朋友说明天就要去支教了,我在这里祝福他,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决心,我很佩服志愿支教的人。"
岑臻之手指僵硬,半天没有动弹。
后来他每晚都收听了这档栏目,只是静静地听,有时是在车内,燃着一支香烟,烟雾袅袅中听着这道声音。
轻笑与沉思,疑惑与低语。像是来自于远方,虚幻而缥缈,却又那样真实。
有两年,没有听到了。
后来他辗转联系到了这个女主持。竟然还是个学生,微微腼腆,抿起唇的时候,没有梨涡。
她在他面前落了座,对他说:“你好,我叫许念。”
是师范专业的学生,普通话很好,兼职电台DJ。
他抿了抿唇,在良久的沉默中,终于开了口,和她有个提议。
他希望她能拨打一个电话,模仿一个姐姐对弟弟的口吻,简单地诉说几句话。
理所当然的,他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
许念表示理解,并且答应了。她小心翼翼地拨通电话,待那边接听后,响起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你是?”
她放柔了语气:“小远。”
那边沉寂了许多秒之后,又是震惊又是激动地道:“姐姐?”
“是我。”
“姐姐,你现在在哪呢?在干什么?为什么现在才给小远打电话呢?”那边带着哭腔的声音。
许念柔声打断他:“小远。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我很好。哥哥在照顾我,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许念轻柔地笑:“那就好。记得要听哥哥的话,知道吗?”
“会的!我会的!我一定听哥哥的话!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许念望了一眼对面的男子。很是清俊的面容,看得出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只是她望向他时,却发现他的神情也如电话那头的小男孩一样,似乎含着深深的苦楚。
那样复杂的神情,仿佛饱含了哀恸,怀念,迷恋,与深沉的爱意。
她无法不愕然。
顿了顿,她才说道:“姐姐很快就回来。小远在家一定要听话,不要忘了姐姐对你的期望。”
那边连忙急急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姐姐,我一定会考上S大的!”
许念笑了笑:“这就好。”然后慢慢挂掉电话,将手机还给对面的男子。
手机放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响声。对面男人似乎被这声响所击醒,他只是睫毛微颤,便将所有情绪掩饰在沉如大海的眸光之中,不动声色地将所有心绪收敛。
他轻轻对她道:“谢谢你,许小姐。”
她摇摇头,“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岑臻之却将手机推至她的面前:“可能还需麻烦你定期打一个电话,大概每隔三个月。”
许念扬了扬眉,“岑先生不怕我卷手机走人么?”
他摇摇头,并不多言,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
于是许念收下手机。
而在以后每隔三个月的时间里,许念总会给这个手机唯一一个号码拨打一次电话。
岑臻之与她的联系也在那次短短的交谈之后结束。
只是事情偏偏那么凑巧,在之后的两年里,这个谎言依旧败露了。
许念作为优秀师范生毕业,被分在甄远的学校实习,充当甄远的语文老师。
那年甄远十三岁,初中二年级,已是一个性格坚强,具有自己的认识和判断的男孩。大约是因为越长大,有些事无形之中便变得明白,亦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在这样一个日渐成熟坚韧的心态下,他遇见了许念。
那个声音格外像他的姐姐,定期还会收到她的电话的女人。
谎言败露后,他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向岑臻之求证姐姐去世的具体时间,以及是如何发生的车祸。于是便又投入学习之中,甚至在课堂上从未对许念有过多余的脾气,像一个普通学生对待老师那样。
后来他向岑臻之提出了住校,理由是学到更多知识,避免在回家路上耽误更多时间。
岑臻之应允了。
那之后又过了三年。
甄远参加了高考,市第一名,足够上S大的分数。
那晚,甄远在甄影的墓地,哭的像个小孩。
他重复着一句话:“姐,我考上S大了。"
岑臻之也办理了手续,前去支教。
4临行的前一晚,一大桌子人都在,许念也在。
甄远又哭了,他说:“我知道我姐姐已经去世,我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到现在,姐姐已经走了六年,哥哥就照顾了我六年。没有哥哥就没有我现在。哥哥,我从没有怪过你,我一直都是感激你的"
岑臻之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竟然长得这么高了。”
所有人愿他早日归来,只有许念说了三个字:“敬佩您。”
他轻轻颔首。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
待在山区的日子,时间总是过的格外漫长。
岑臻之为山区小学拉助款,修学校,上课,花三个小时送学生上学放学。
他做了两个人的份。
初到时,学生们看他质地精良的衬衣,清俊的面容,均匀的肤色,以为他一定不会坚持下来。然而他住着没有电灯的房子,走陡峭的山路,搬砖盖着房子,将衬衣撕下来给他们包扎伤口时,他们才发觉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
他们喜欢和岑老师待在一起,闲暇时总爱听他说起城市里的一切。
他会以一种骄傲的口吻说起自己的弟弟。“我有一个弟弟,现在正在读大学。你们好好努力,以后争取也上大学。”
上美术课时,他带他们一起走到高地,就着简单的工具即兴素描。
山区地势陡峭,高处深不可测,往下望一眼也不敢。岑臻之席地坐在一块平地,不远处是万丈深渊,绿叶葱翠。他衣衫被风吹得鼓起,头发也凌乱起来,眯着眼,感受风穿过的味道。
学生们看着他身后,说:“岑老师,你怎么不怕啊?”
“经历过死了,就不再怕了。"
“岑老师你以前差点死过吗?”
“倒不是我。只是将生死看开了,就不再怕了。"
他教他们画山水树木,游鱼惊鸟。本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因为重重叠叠的大山而赋予了他特定的散漫。
有时会走到某一个地方忽然信号好了一点,会收到大家的短信。也会收到一些电话。他多是问:“小远怎么样?”
得到“很好”的回答后,于是点点头,“我也很好,你不用担心。”
于是简单挂断。
在二十七个学生减少为只有二十三个的时候,他一个一个去家里问候,询问不再继续上学的原因,整天因为路程就损失了一大半时间。后来成功使得所有孩子恢复上学。
这一年,岑臻之三十一岁。
他从山区回来的时候,所有孩子和家长依依不舍地送行。
这一年里,把之前没有过的,全都感受过了。回到熟悉的自己的家时,他所有朋友又为他接风洗尘,席间满满当当,当初好事多磨的室友如今都和心爱的女人结了婚,孩子大都有三四岁了。
甄远也已经成年了,身材挺拔,五官和甄影犹似。
他对岑臻之道:“哥哥,祝您早点找到能和您相伴一生的女人。”
所有人笑:“这小子,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雷区,一边试着放松气氛:“臻之这小子,早该找一个了。小远都着急了,"
岑臻之却道:“不急。”
日子又向前滑了四年,这个年头,距离甄影死去已经十年。
在一次聚会里,他走到许念面前。
“这两年里,我想通了许多。我没有错将你当成甄影。你是否愿意,尝试和我在一起?”
许念捂紧了唇,眼眶湿润,鼻音浓浓,“我等这句话很久了。"
所有人皆是拍起了掌,欢呼不已,庆贺纷纷,了却一桩心事。
许念和岑臻之在一起,既是在大家意料之内,又出乎了大家意料。然而岑臻之一定是深思熟虑做出来的决定,他们实在不必为此担心。
闲暇时岑臻之和许念一同去往阮承颐家里。
他们家大的孩子已经九岁,小一点的七岁,都是男孩,格外活泼。
可以为争一块玩具争执不休、吵闹不停、各不相让。宋乔总是没有办法,于是寻求阮承颐的帮助:“阿颐,快来看一看这两个臭小子,他们只听你的话。”
不一会阮承颐便从厨房里走出来,戴着围裙,抿着唇,神情温和耐心,对着两个孩子迈步而来,
似乎早已练就出该如何应对的本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两个孩子确实只听他们父亲的话,承颐一走出来,他们果真都停止了哭泣。
许念偏着脑袋,靠在岑臻之身上,颇有些有趣地看着这两个孩子的一举一动。
承颐拍了拍他们衣服上的灰尘,将他们抱至沙发上,看着他们:“为什么又惹妈妈生气?下次再这样,就写检讨,好不好?”
两个孩子连忙唯唯诺诺地应了。
关于检讨,在很多年前有些耳闻。听说起源于宋乔。她曾交给承颐一份检讨,后来甚至被贴到墙上,只是在她生了两个孩子之后,这份检讨在她软硬兼施之下终于成功得以撕下来。
关于检讨的内容,据说总共两篇,每一篇都重复着三个字,第一篇是“我错了”,第二篇是“我爱你”。
那时甄远才十一岁,刚刚出院不久,这件事经常拿来被他当做和宋乔斗嘴的砝码。
这些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早已变得模糊了。吓唬孩子,倒是很奏效。
吃饭间,两个孩子又为争执一道菜而针锋相对,宋乔不得不各夹一筷,伺候两个小孩子。
等两个小孩吃饱喝足,一溜烟下了桌,玩了一会不过瘾,又扯起了刚端起饭碗的宋乔的袖子:“妈妈,陪我们玩吧。”
阮承颐放下碗筷,对他们道:“妈妈要吃饭,爸爸陪你们玩。”
小一点的孩子马上说道:“我要玩积木!”
另一个孩子反驳:笨,和爸爸玩,当然是玩数独了!"
宋乔好奇地道:“怎么爸爸妈妈不同,玩的游戏还不一样了?"
孩子翻了个白眼:“因为妈妈笨,不会数独。”
阮承颐敲了敲他的额头:“不许这样说妈妈。”
两个孩子吐了吐舌头,拉着阮承颐钻进了书房。
剩下岑臻之、许念和宋乔在餐桌上。
宋乔低头喝汤,一边道:“养两个孩子太费劲,不听话,欠调教。哼,只听他爸的话。”
许念笑了笑:“你和阮先生感情真好。”
宋乔眨眨眼:“你们也是。”
岑臻之和许念回家的路上,路途遥远,两人却都是不急不缓。
岑臻之淡淡出声:“念念。”
许念“唔”一声,挽着他的手臂,说:“怎么?”
他缓缓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许念脚步一僵。
“只要一个就够了。我们一起培养他长大。”
“
“我喜欢女孩。你呢?”
许念这才后知后觉地道:可是我们还没领证。”
岑臻之看向她:“只要你方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许念低下头,半晌,小声道:好啊。”
一缕阳光斜斜洒下来,映的人心头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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