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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三年,洛阳早早进入雨季。雨水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佛塔笼罩在烟雨中,檐角的金铎迎风作响,叮当叮当。马蹄踩碎一地水洼,斥候一路放开了速度,飞快往宫城奔去。两边行人慌忙避让,撞翻了不少摊子。
“干什么呢,在京城里还跑这么快”
魏王府内,李常乐听到扬州传来捷报,气恼地摔了扇子。玉坠在地面上弹了一下,咔嚓碎裂。
李常乐不高兴地想,扬州打赢了,李朝歌有了军功,以后只会更肆无忌惮。李常乐沉着脸,问:“那李许和李贞呢?”
“吴王和义安公主已畏罪自杀。”
李常乐冷笑一声:“废物。”
李许李贞和他们不是同母所生,绝非同类,但李常乐反而希望李许获胜,至少多坚持一段时间。最好让女皇意识到民间反对她称帝,还政于李才是民心所向,这样,李怀就有机会了。
李常乐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没有注意到传信的人脸色惊惶,似乎还有事要说。李常乐越想心情越糟糕,骂道:“又便宜了她。这次回来,他们夫妻不知道要怎么封赏呢。”
报信的人终于鼓起勇气,说:“广宁公主,盛元公主她死了。"
李常乐一惊,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你说什么?”
“平定扬州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众将士在庆功宴上被人下毒,昏迷不醒,死伤众多。盛元公主和驸马顾明恪出去追杀怪物,俱身亡。”
宫里,张彦之同样猛地站起来:“什么?”
太监低着头,脸色战战:“前线传来消息,盛元公主死了。现在,报信的斥候正在宣政殿。”
张彦之站在地上,许久脑子都是嗡嗡的。他那天夜里听到女皇的梦呓,心知不对,赶紧给李朝歌报信。但是后来他才知道,他的信并没有送出去,而是一出宫门就被女皇截下来了。之后他被女皇控制起来,即便张燕昌撒娇卖痴,使劲手段,都没能进来看他。
张彦之知道,他已凶多吉少。他并不后悔,但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先一步听到李朝歌的死讯。
她死了?她怎么可能死了呢?
张彦之怔松地站在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不知多久后,他问:“顾明恪呢?”
“驸马下落不明,应当,也死了。"
李朝歌的死讯像是一个惊雷,京城大哗,各方势力立即乱成一团。东宫党、梁王党、魏王党忙着分割地盘,曾经声势炬赫的镇妖司一下子变得门庭冷落。
时间进入五月,距离李朝歌的死讯传回京城已有两个月,无论当初他们多么震惊、愤怒、质疑,现在都要接受现实。李朝歌死了,顾明恪也死了。
白千鹤几人的地位霎间微妙起来。他们毕竟是犯人,曾经李朝歌在,无人敢说这件事,现在李朝歌已死,各方面声音都冒出来。白千鹤原本也不想当官,干脆卸了职,重新恢复自由身。
晚上,白千鹤一个人坐在酒楼喝酒。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最后,一个纤细的人影坐到他对面。
白千鹤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的桃花眼从对面掠过,声音里含着笑:“呦,莫妹子,你来了。”
白千鹤说着要撤酒,被莫琳琅按住。莫琳琅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说:“你明日就要走了吗?”
白千鹤眉梢挑着,舌头含糊不清:“谁说的?”
“你骗不了我。”莫琳琅轻轻抿了一口,结果被烈酒呛了喉咙,连忙俯身干咳。白千鹤给她叫了杯茶,放在她身边,晃悠悠说:“小妹子,不会喝酒,那就别喝了。"
“我没事。”莫琳琅依然执着地握着酒杯,问,“你要去江南吗?”
白千鹤嗤笑:“我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呢,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江南?”
“她不会死。”莫琳琅定定看着他,说出了这段时间他们几人刻意避讳的话题,“扬州夜袭,绝对另有隐情。”
白千鹤沉默了。他确实打算去扬州,不为了证明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李朝歌出征时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就把他们几人全部留下,让他们维持镇妖司日常事务。白千鹤没把这次离开当回事,出征那天都没有去送她。万万没料到,那竟是他们最后一面。
白千鹤想过很多种结局,李朝歌被猜忌、夺权、隐居等等,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追杀怪物而死”。她那样骄傲张扬的人,即便是死,也该死的轰轰烈烈,干净利落,而不是被一种黏糊糊的虫子逼死。
提起李朝歌,白千鹤和莫琳琅都沉默了。莫琳琅又用力灌了一口酒,说:“今日周兄也辞职了。他说荀嫂子肚子大了,他们要换一个清净的小城镇生活。”
“那你呢?”
“我?”莫琳琅顿了下,她垂下眼眸,遮住了里面的神色,“我要留在神都。”
白千鹤慢悠悠说道:“没必要。他们不会真正对我们放心,你又是个女子,以后在朝堂上只会步履维艰。不妨跟着我们走,外面海阔天空,天高地远,不比在这里看那群权贵的脸色强?”
莫琳琅刚来镇妖司的时候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很多人都帮过她,李朝歌、白千鹤、周劭、荀思瑜,甚至还有隔壁的顾明恪。莫琳琅逐渐变得自信、开朗,待在镇妖司里让她觉得很安全。
但是现在,她的藩篱又被打碎了。李朝歌下落不明,白千鹤辞行,周劭和荀思瑜要搬离京城,偌大的神都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是这次,莫琳琅不想再像小时候一样缩回保护壳中,唯唯诺诺地当鸵鸟。
莫琳琅用力攥着酒樽,她从浅绿色的酒浆里,第一次看到自己无比明亮的双眼:“我要留在这里,查明她失踪的真相。”
时至今日,莫琳琅依然不肯承认李朝歌死了,只肯用“失踪”。
白千鹤叹了一声,放下酒,难得正经地说话:没必要。她的死和以前那些案子不一样,不是随便查查就能找出来的。”
“我知道。”莫琳琅如何不知,她自小看人眼色过活,远比白千鹤等人以为的更了解人心阴暗。她知道这件事牵连甚深,一昧追究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白千鹤正待说什么,忽然皱起眉。酒桌上,喝了一半的酒液上下晃动。
白千鹤和莫琳琅猛地站起身,看向城门方向。洛阳正值华灯初上,街上已经宵禁,但酒楼和花街刚刚迎来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整条街都被橘红色的灯光笼罩着,众人听到城门口不同寻常的声音,回头,诧异地指指点点:“门口怎么了?都这个点了,还有人进城?”
路人不同意:“最近又没有大事,等一晚上就好了,为何非要闯夜禁?”
“那到底是谁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众人翘首看向西南方向,莫琳琅有阴阳眼,再加上站得高,看得远,最先发现异常。她脸色猛地一变:“不好,外面不是人,城门方向笼罩着很浓的死气!™
长夏门的守卫也知道外面的东西不是人,可是他们根本顶不住。那个庞然大物力气极大,而且像是不知道疼一般,一下接一下撞门。很快,高大的长夏门就被它撞开了。
禁军慌忙列阵阻挡,可是等城门倒下,他们真正看到外面那只怪物的实体时,一个个吓得双腿发抖。
这竟然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猛兽,它虎身狼首,但体型比老虎大了很多,站在地上如一座山一般,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它嘴里的血腥味。
这时候,定鼎门那边也传来尖叫,守城士兵心里狠狠一咯噔。完了,有好几只怪兽同时冲击各城门,看样子,定鼎门那边已经失守了。
中郎将立刻下令射箭,箭矢像不要钱一样飞到狼虎兽身上。可是这只狼虎兽皮糙肉厚,精心锻造的箭头在它身上连道白痕都划不出来。
中郎将心里一寒,他打算叫支援,结果才一转身就被狼虎兽扑到。狼虎兽踩在中郎将身上,獠牙和爪子划过,仅是一眨眼,刚才还说话的中郎将就变成了一堆残肢碎块。
守城士兵失去了指挥,刹间溃不成军。长夏门很快失去控制,怪兽冲入繁华富饶的神都,如进入了大型粮仓,立刻开始大肆破坏。狼虎兽专往有亮光的地方扑,坊市内百姓看到一个怪物从天而降,吓得尖叫。然而越是这样越会吸引狼虎兽的注意,它杀得兴奋,每次爪子扬起都会带起一大片血雾,血肉不断往外飞溅,祥和神圣的万佛之都眨眼间变成人间炼狱。
白千鹤和莫琳琅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场面,他们见惯了妖怪都觉得触目惊心。人群拼命推搡,疯了一样往外跑,白千鹤艰难地躲避人群,一时不注意就和莫琳琅失散了:“琳琅,小心。"
莫琳琅虽然天赋异禀,但是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武功,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无异于一个弱女子。莫琳琅想要走到白千鹤那边,但受惊的百姓拼命推搡,莫琳琅又是逆流,根本站都站不稳。她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不慎摔倒。视野所及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好些人看也不看就向她踩来,莫琳琅的脸立即白了。
危险时刻旁边传来一股大力,直接把她拎起来。莫琳琅吓得手脚冰冷,一阵阵后怕。她回头,发现救她的人竟然是周劭:“周兄?”
周劭一手拉着莫琳琅,另一手护着荀思瑜,慢慢退到墙角。她们两个女眷靠着墙,总算能站稳了。荀思瑜捂着肚子,脸色很不好看,她深深吸气,问道:“琳琅,你还好吗?”
莫琳琅点头:“我还好。思瑜姐,你怎么样了?"
白千鹤也赶过来了。狼虎兽还在背后大肆破坏,他们听到孩童的哭喊声,脸色都极差。
抓妖怪是镇妖司的职责,但他们的指挥使死的不明不白,他们实在不想继续给朝廷卖命。白千鹤最先开口道:“嫂子还在怀孕,不能再待在神都了。周劭,你带着嫂子从城门走,我给你掩护。”
周劭沉默地守在妻子身边。他人长得凶,再加上他那身肌肉,不说话的时候阴沉沉的,像座铁塔一样吓人,可是现在,他护在怀孕的妻子身后,始终周到细致,小心翼翼。
荀思瑜看到周劭良久沉默,心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荀思瑜说:“我走不了多远。何况,就算我们冒险离开了洛阳,一旦洛阳失守,天下必将大乱,到时候,我们又能往何处安身?”
荀思瑜看向周劭,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的铁臂:“我一个人没关系,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白千鹤飞快道:“那只怪物不是一个人能对付的。周劭,你已经从镇妖司退出了,何必管他们死活?嫂子的安危要紧,你先带着嫂子出城吧。”
白千鹤是贼,没什么道德约束,对朝廷更谈不上什么忠诚。他之所以留在镇妖司,只是因为好玩。现在,他不想玩了。
周劭沉默许久,用力握了握荀思瑜的手,然后小心地把荀思瑜放到白千鹤身边。他总是沉默寡言,这可能是他说过最长的话:“思瑜说得对,若京城都能被怪物攻陷,外面又有哪里是安全的?这里是天子脚下,皇帝宰相、达官贵人都在这里,就算真的有怪物,神都也是最后一块净土。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生长在乱世中,白千鹤,一会她和孩子,就拜托你了。”
莫琳琅一听,不由急道:“周大兄!”
周劭束了护臂,对着白千鹤郑重抱拳:“拜托你了。照顾好思瑜和琳琅。”
说完,周劭就转身,大步向狼虎兽走去。走出拐角时,他停下脚步,回首深深看着荀思瑜:“如果生出来是儿子,就叫周崧,如果是女儿,就叫周妲。”
荀思瑜眼里已经满是泪水,她含着泪点头,道:”好。”
周劭远远看过狼虎兽,他知道这个东西体量不小,但是等真正站在它面前,周劭才知其可怕。这只狼虎兽四肢强健,身形庞大,喷出来的鼻息像阵风一样,吹得人站立不稳。它既有老虎的凶残猛烈,又有狼的狡诈灵活,光尾巴一扫,就能把人拦腰打断。
狼虎兽察觉到来了新的人,它压低身体,缓慢地转着圈,饶有兴味地观察猎物。
周劭浑身紧绷着,手臂上的线条像铁一样坚硬。周劭松了松肩膀,正要抡着拳头上前,忽的被一个人拉住。
周劭回头,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人。白千鹤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你就打算赤手空拳和它硬干?”
街巷里吵吵嚷嚷,到处都是惨叫声。黑暗中,周劭的眼睛亮得像炬火:“你怎么没走?”
“我千手盗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白千鹤又看了眼前方的狼虎兽,说,“狼精明的很,强攻不行,还得智取。你这种大块头只会蛮干,少了我,你成不了事。”
此刻不必说那些煽情话,周劭只是用力拍了拍白千鹤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白千鹤没有再废话,飞快地扔给周劭武器,道:它的皮毛刀枪不入,但嘴里面应该是脆的。一会我跑到前面引诱它张嘴,你趁机用钩子扎入它上颚,然后拉住它。我就不信,我一刀一刀砍死靶子,还磨不死它。”
从狼虎兽嘴边跑过?周劭皱眉,沉沉地看着他:"小小心。"
白千鹤什么也没说,一溜烟跑走了。白千鹤仗着轻功出众,故意站到狼虎兽身前,屡次挑衅。狼虎兽被激怒,张大嘴怒喝一声,发狠朝白千鹤咬来。
狼虎兽体型庞大,行动迅速,咬合力惊人,白千鹤好几次险险擦着牙缝躲开。白千鹤那边的情况越来越惊险,周劭一动不动盯着狼虎兽,突然瞅到机会,立即拿起铁爪,朝狼虎兽上颚抛去。
周劭力道惊人,竟然还真的穿过狼虎兽牙齿,扎入了口腔血肉中。狼虎兽吃痛,用力挣扎,周劭牢牢拽着铁链,拼尽全力将它困住。
周劭的脚在地上踩出深坑,胳膊绷得像铁一样。白千鹤见到机会,赶紧攻击狼虎兽的眼睛、嘴巴、腰部,攻击任何一个他知道的狼和虎的弱点。但狼虎兽并不躲闪,白千鹤心里觉得诡异,他抬头,那一瞬间仿佛从狼虎兽脸上看出来笑意。
白千鹤立即意识到不对,然而根本来不及提醒周劭,狼虎兽猛地咆哮一声,呼出来的气流把白千鹤远远抛开。白千鹤忍着疼爬起来,他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赶紧去看周劭的情况。结果前方出现的一幕,差点让白千鹤心脏骤停。
周劭已经被狼虎兽拉到身前,狼虎兽张大嘴,直直朝周劭咬去。它嘴里的铁钩已经脱落了,他们费尽心思、豁出性命发出的攻击,竟然连它的皮都没有蹭破。
白千鹤心里生出巨大的绝望,竟然这样都不行吗?眼看血盆大口即将刺穿周劭,周围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都别过眼,不忍再看。
牙齿闭合,似乎发出一声巨响。然而预料的惨叫声却没有传来,白千鹤瞪大眼睛,眼角几乎眦裂:“公主?”
一个纤细的背影停在周劭前面,用剑鞘撑住了狼虎兽的上下颚。狼虎兽咬合力堪称恐怖,然而这次它几次用力,都无法动弹分毫。
周劭捂着胸口,同样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女子:“指挥使,你还活着?”
前方那个女子没有回答,她似乎是嫌弃狼虎兽嘴里喷出来的气味难闻,猛地收剑。狼虎兽被这股力道拽得前倾,几颗牙齿带着牙肉,血淋淋从嘴里脱落。
李朝歌屈膝,磕在狼虎兽下巴上,用力一抬将它高高踹飞。庞大的狼虎兽在空中翻了两个滚,才终于落下。它砸在地面上,震起一阵黄沙。
狼虎兽这么重的体量,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像沙包一样抛到半空,翻两圈后再落下来。狼虎兽被打懵了,其他人也看懵了,连周劭都惊愕地看着前方的女子。
她身量高挑,背影窈窕,很明显就是李朝歌。可是她脸上却带着面具,实力也远比随军出征时强悍。这真的是李朝歌吗?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什么?
李朝歌回头,淡淡瞥了周劭一眼,意味十分明显。白千鹤立刻上前,扶着周劭撤退,勿要耽误李朝歌发挥。
场地终于空出来了,李朝歌握着剑,闲庭信步般朝狼虎兽走去。狼虎兽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头,身体伏低,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狼虎兽猛地蹬地,用尽全力朝李朝歌扑来。李朝歌躲都不躲,站在原地等着狼虎兽飞奔而来,在狼虎兽距离她只有一臂的时候,她直直出拳,一拳头将狼虎兽从原路打了回去。
狼虎兽重重摔到地上,地面都仿佛颤了颤。白千鹤扶着周劭,嘴半张着,许久才说了声:“娘耶”
狼虎兽再一次从灰尘里爬起来,咆哮着朝李朝歌冲来。狼虎兽和李朝歌体型悬殊,一个像座山,另一个纤细苗条,还不及狼虎兽的腿粗。狼虎兽凶猛暴烈,吼叫声一阵接着一阵,而李朝歌始终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地躲开狼虎兽的攻击,时不时出一拳,踹一脚,就能把狼虎兽打得找不到北。
狼虎兽仰天长啸,彻底发了怒,眼睛中浮现出黑气,一股浓郁的死亡味道从它身上飘来。白千鹤紧张地捏着周劭胳膊,道:“我娘子生孩子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周劭忍无可忍地拍开他:“你又没娘子。"
“对啊,所以我很紧张。”
狼虎兽明显变得不对劲,李朝歌终于拔剑,剑刃上寒光凛凛,忽的化成一阵疾风,朝狼虎兽袭去。
狼虎兽对着李朝歌吐出一大股黑雾,里面鬼哭狼嚎,怨气浓郁。李朝歌闪身避过,长剑一绞,就将里面的怨魂砍成两半。李朝歌一路摧枯拉朽,剑光之下没有一缕怨气能逃得出去。她一眨眼就逼近狼虎兽,狼虎兽正要攻击,没想到那只是一个虚招,李朝歌猛地改变方向,踩着狼虎兽的鼻筒跃到半空,握着剑,冲着它的脑门重重刺下。
李朝歌这一剑贯穿狼虎兽大脑,狼虎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身上的能量迅速逸散,皮囊也干瘪下来。狼虎兽嗷呜乱吼,声音凄厉,李朝歌始终不为所动,牢牢握着剑。
狼虎兽最终轰隆一声倒地,刚才还无坚不摧的虎皮迅速破败,最后化成一阵灰烬,风一吹就散了,只余一堆苍白的骨头。
骨头中有老虎的,也有狼的,难怪能融合出这种怪物。
李朝歌把潜渊剑从骨架中抽出来,双手打了个诀,潜渊剑像是受到什么驱使一般,呼啸着穿越墙壁,扎入后方黑黝黝的树影中。白千鹤这才看到,那里躲着一只牛角豹身的怪兽,豹子擅长躲避和扑杀,可惜,它已经没机会展示了。
等白千鹤和周劭转过头,发现街道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面具女子。要不是他们的伤口还在泛疼,他们几乎以为,刚才只是一场幻觉。
周劭和白千鹤坐在断壁残垣中发愣,直到莫琳琅和荀思瑜慌慌张张地赶过来,问:“怎么样了,你们受伤了吗?”
周劭缓慢摇头。过了一会,白千鹤低声问:“是她吗?”
周劭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
不是她,没人能杀得了这些怪物。可如果是她,为何她不以真面目示人?而且,顾明恪呢?
神都突然受到袭击,宫城的灯很快亮了。天上堆积着乌云,云层里紫光闪烁,闷雷阵阵,处处都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报信的太监每一炷香就要跑一趟,宫里各处都紧绷着,而张彦之坐在宫殿中,竟是难得的轻松。
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毒酒。
他早就引起了女皇猜忌。之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李朝歌身边凑,大军出发时他借着敬酒给李朝歌提醒,前段日子甚至想给李朝歌传信这些事每一件都触怒女皇底线,女皇能留他到今日,已是法外开恩。
没想到这么巧,恰好在他被赐死这天,神都遇到了妖物攻击。
张彦之不由想,若她在的话才刚开了个头,张彦之就摇头打住。她已经不在了,所以,合该让宫里这些贵人感受一下什么叫灾难。窗外吹来一阵风,张彦之抬头,注目着电闪雷鸣的夜空,喃喃自语:“要下雨了。”
听说她死的时候亦是一个雨夜。
监督行刑的太监害怕妖物闯入宫城,不由催促道:“五郎,时候到了。"
张彦之静静地拿起酒樽,一饮而尽。他依然觉得遗憾,在行宫时他脱离梦境晚了片刻,正巧看到了她走失前的场景。这是她一生流离的根源,他想要提醒她,却最终没能做到。
女皇耳目众多,张彦之不敢说的太明显,只能暗示李朝歌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惜李朝歌还是没有参透,她防了很多人,唯独没有防备她的母亲。
毒酒入喉,张彦之静静等待毒发。外面忽然卷起一阵大风,一声惊雷炸响,闪电照亮了整座宫殿。
张彦之怔了怔,猛地站起身。他不顾太监阻拦跑到门口,抬头,远远望着大业殿方向。
张彦之眼睛骤然发亮:“是她…”@她没死!
云层中雷暴声越来越密集,这阵声音太响太急,几乎像是贴着宫殿顶发出的。女皇听说京城中的妖兽平息了,心中似有所感,将侍从打发到殿外。
殿中刚刚清空,殿外划过一道紫电,将大业殿照亮了一瞬,也映亮了女皇喉咙前的雪刃。
女皇看到她,没有丝毫意外:“你来了。”
李朝歌执着剑,剑尖直指女皇咽喉:“那五个忍者是怎么回事?”
“既已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李朝歌手指攥紧,剑尖又前进了一寸,几乎在女皇脖颈上划出血线:“为什么?我自回到京城以来,哪一件事对不起你?”
李朝歌的手只要稍微抖动,女皇就得命丧当场,但即便是这种时候,女皇依然泰然自若。她看着李朝歌,缓声说:“朕看到了一个梦。”
李朝歌一怔,动作顿住了。
二月份的时候,李朝歌刚离开神都,女皇就连续不断做噩梦,梦中李朝歌杀弟屠妹,弑君自立。
按理梦就是梦,和现实混淆就太可笑了,但女皇笑不出来,因为梦中有许多女皇自己才知道的细节,做不了假。
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或许在过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
女皇默不作声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她刚想寻找能人异士,恰巧有五个忍者送上门。女皇也怀疑过为什么这些人出现的那么巧,可是日子一天天逼近,李朝歌还朝在即,女皇不能等了。
没有一个皇帝会留着弑君之人,即便那是她的女儿。
李朝歌终于收了剑,铮地一声归入剑鞘。原来如此,李朝歌盯着女皇眼睛,说:“一命还一命,我无话可说。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年朔方兵变,我被王皇后丢下,是意外吗?”
几天前,江南一个小岛上,李朝歌沐浴着月色,问了周长庚同样的问题。周长庚沉默良久,问她:“你真的想知道吗?”
李朝歌肯定,随后,周长庚解开封印,六岁前的记忆如浪潮一样涌入她的脑海。
李朝歌看到了李善带着她放风筝,看到了奶娘抱着她在台阶下乘凉,也看到了逃难那年,突然坏掉的马车。
李朝歌和奶娘坐的那辆马车不能跑了,眼看乱兵就要追上来,奶娘害怕,抱着她下车,想要追上前面皇后和武昭仪的车驾。王皇后不想害全车人丢命,就狠下心,没有管李朝歌,任由她们淹没在乱潮中。
王皇后所做之事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厌恶她心狠手辣,没过多久,就彻底废弃了她。之后生下长子、痛失爱女又甚得宠爱的武昭仪上位,就顺理成章。
整件事情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李朝歌在记忆中看得分明,她所坐的马车是武昭仪安排的,出事前一天,武昭仪把她抱在膝上,逗弄了好一会,颇有不舍之意。李朝歌的马车坏之前,武昭仪也来看过她。
母亲照看孩子再正常不过,谁都不会特别在意。谁能想到一个母亲会这样狠心呢?
殿外电闪雷鸣,李朝歌定定盯着女皇,女皇沉默了良久,说道:“不是。”
李朝歌勾唇,极冷地笑了下:我终于亲口听到这句话了。母亲,在您心里,可曾真正把我当过女儿?”
“若我没有,当年你来到紫桂宫时,我大可不认。”女皇凝视着李朝歌,从五官,到性情,这都是最像她的孩子。李善、李怀都像李泽,李常乐面貌像女皇,但心完全是李家的,唯独李朝歌,是她最满意的孩子。
可惜,终究无缘。
她们母女分隔太久,李朝歌回来后,对女皇总是以“天后”圣上”相称,女皇也鲜少对李朝歌露出温情的一面。这是她们第一次放下敬称,以母女的身份说话。
“顾明恪为何没回来?”
李朝歌冷笑一声:“他死了。"
女皇了然,轻笑:“我早就说过,他迟早会离开你。当初你若是按我的安排与顾明恪和离,如今皇位已是你的囊中之物。可是你不肯。你自己说,你这样的心性,能当好皇帝吗?”
李朝歌站在大业殿中,她环顾这座宫殿,至今她还能认出来前世她倒在哪里。侥幸多了一命,没想到,还是同样的结局。
李朝歌说:“我确实想要皇位,我也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大业,牺牲正义、爱情甚至良知,根本无足轻重。与实际的好处相比,尊严和正义值几个钱呢?”
女皇的面色似有松动,下一秒,就见李朝歌后退一步,铮然拔剑,削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以发代首,断发同断情。前世她杀了女皇,今世女皇派人杀她。恩恩怨怨到此为止,今后,她和女皇母女亲缘已断,再无关系。
青丝悠悠落地,连着李朝歌的声音,仿佛在这金銮殿上砸出铿锵清响:“可是我偏偏舍不得。”
尊严和正义感连二两钱都不值,但李朝歌偏要拿这二两。她隔着一步,静静和女皇对视。
她在距离皇位只剩一步的时候,选择退出。
李朝歌收了剑,说道:“荧惑守心,妖魔频出,天下候英主久矣。我希望你登上皇位,不光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野心,满足自己的权力欲,而是真正有能力为这个天下做什么。愿我下次再来人间,看到的,是君子满朝治天下。”
李朝歌转身,大步往殿外走去。大业殿外电闪雷鸣,这样的雷电根本不是下雨能产生的,女皇走到窗前,抬头凝视云层。
难怪,打了这么久的雷,始终没有雨水落下来。
偏殿里,张彦之看着远方的电光,含笑倒下。他这一生卑贱如泥,唯独因为爱过她,而变得闪闪发光。
从爱上她到为她而死,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依然无悔。爱她,是他做过最了不得的事情。
《帝王冢》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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