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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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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眨眼到了除夕,女皇在宫中大宴群臣,窗外大雪冰封,殿中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臣子照例举杯歌颂女皇,众多年轻、美丽、灵巧的女官拱卫在女皇身边,见缝插针地说着俏皮话。

    一个女官在殿中梭巡一圈,奇问:“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呢?”

    她们一进来就忙着应酬,竟然没发现李朝歌和顾明恪不在。女官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是她说话时,周围正好安静了一下,她的话也明明白白传到众人耳朵里。张彦之早就发现李朝歌没有来,他手指紧紧攥着酒杯,看着不动声色,其实全神贯注等着上方的回答。

    李常乐和武元庆正在欢笑,听到这个名字都收敛了笑意。韩国夫人斜倚在座位上,衣襟里露出一大截丰盈莹润的肌肤,上面还隐隐凝着细汗。韩国夫人体丰怯热,殿里火烧得足,她热得受不了,一直握着羽毛团扇纳凉。

    韩国夫人悠然挥扇,动作间胸口的细痣若隐若现:“是啊,除夕这么大的日子,盛元和驸马也不给面子?”

    女皇身边的太监上前,回道:“韩国夫人有所不知,二十七那天盛元公主给宫里递了话,说她和驸马要去神都周围的村子查访,除夕可能赶不回来,故而提前向女皇道了不是。”

    李朝歌回宫已经五年,但是在宫里过年的次数少之又少。她永徽二十二年和高宗、天后相认,永徽二十三年她忙着捉拿飞天;永徽二十四年她和顾明恪跑到汾州查死人村;垂拱元年她领命让百花开放,没有参加除夕宴;去年李朝歌倒是在京城,但是年底杨夫人病逝,女皇没有举办宴会;到了今年没任务也没急事,李朝歌竟然自己给自己找活,跑到京郊农村去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向来不爱参加聚会,十次里能请来一次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但除夕宴是阖家团圆、晚辈为长辈守岁的日子,他们俩竟然还是不放在心上。

    李常乐飞快觑了女皇一眼,女皇脸色冷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李常乐心里打着小算盘,娇声娇气道:“神都周围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要不然盛元姐姐为什么连给母亲守岁都不顾,独自出门了呢?”

    太监尴尬:“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公主府的侍女说,盛元公主和驸马担心京郊百姓没钱过冬,特意去查还有哪些农民被收买了耕地。公主和驸马走前留了话,说一定会在朝贺前回来,断不会误了元日正事。”

    元日大朝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京城所有官员都要出席。李常乐捂着嘴唇,娇笑道:“盛元姐姐真是有心了,宁愿自己受累,也要专门赶回来参加朝贺。”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但是仔细想想,就觉得不太对劲。元日和除夕只差一天,李朝歌能赶回来参加元日庆典,却赶不回来陪女皇过除夕夜?

    女皇近侍成分非常复杂,有梁王的人,有李常乐的人,也有李朝歌的人。一个女官不紧不慢说道:“难得放年假,满朝文武都守在家里享福,不愿出门受累,盛元公主却依然心系百姓,大冷天出门查看耕地。这正能说明盛元公主对圣上忠心,参不参加除夕宴反倒是其次了。"

    女官这话明显在拆李常乐的台,李常乐有些不高兴,正待说话,女皇开口道:“行了,他们夫妻不喜欢热闹,想出去就出去吧。除夕取的是团圆之意,难得他们能说到一起,两人单独过节也好。”

    女皇发话后,再没人敢纠缠这个话题。张彦之低头饮酒,李常乐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着裙摆。

    李常乐那日和女皇提议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之后女皇分别召顾明恪、李朝歌入宫。他们谈了什么无人得知,但是之后,女皇再没有提过成婚一事,每日行动虽如常,但仔细看却能发现女皇心情不好;李朝歌和顾明恪也没什么异样,照常上朝,照常处理公务,但是除夕宴时,却避而不见。

    李常乐便知道,李朝歌和女皇闹翻了。她计谋得逞,本来应该高兴,可是李常乐却莫名低落。

    当初她提出那个办法时,其实心里隐约希望李朝歌和她一样被女皇拆散,和离另嫁,或者顾明恪知难而退,主动提出散伙。李常乐想要证明,天底下没有矢志不渝的爱。裴纪安当初为了家族放弃她,顾明恪就能为了家族和前程放弃李朝歌。

    天底下男人没有区别,李朝歌没比她强在哪里。

    可是李朝歌拒绝了,顾明恪也拒绝了。他们两人宁愿得罪女皇,也不愿意分开。

    这让李常乐显得尤其可笑。李常乐穿着华丽的宫裙坐在宴会场中,周围灯火通明,暖香如春,晃动的人影喧闹又怪诞。李常乐不由想,裴纪安现在在做什么呢?

    边关条件不如神都,他能否习惯云州的气候?除夕夜万家团圆,那他呢?

    可是李常乐根本没有想多久,身边人就吵醒了她。李常乐回头,她名义上的丈夫正抱着酒樽和周围宫女调情,他红光满面,神情轻浮,身材又虚又松,隐隐露出发福的征兆。

    这是洛阳里最常见的,每日大鱼大肉、纵情声色、鲜少运动的纨绔子弟的模样。宫女看见李常乐,笑道:“广宁公主,六郎要和魏王玩双陆,您来吗?”

    李常乐下意识地露出笑容,点头道:“好啊。”

    明日要朝贺,李朝歌和顾明恪深夜赶回神都。宵禁对他们两人来说形同虚设,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屋。

    公主府的侍女隐约听到主殿有动静,赶紧提着灯过来看。等看到他们两人,侍女长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道:“公主,驸马,您真是要吓死奴婢了。您两位回来怎么都不说一声?奴婢还以为公主府进了贼。”

    什么贼敢造访盛元公主府呢?侍女一边抱怨,一边上前点灯,口中絮絮道:“公主您回来的赶巧,再过不久就是子时了。府里按您走前的吩咐设了长明灯,您要去看看吗?”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要点燃长明灯,一点燃就不能吹灭,直到灯油烧尽,火芯自行熄灭。长明灯烧得越久,家宅越安康,父母就越健康长寿。

    这自然是民间的美好希望,生老病死无人可以左右,何况一盏灯。但李朝歌还是让人安排了长明灯,长明灯中途熄灭很不吉利,李朝歌想亲自去看看。她走出两步,回头:“我要去看长明灯,你去吗?”

    顾明恪轻轻摇头:“你先去吧,我一会去找你。”

    顾明恪站在原地,并无行动的意思。李朝歌觉得奇怪,但她并不是那些做什么都要人陪的娇娘子,顾明恪不去,她一个人也无妨。李朝歌很快出去了,她出门时帘子没关好,庭外吹来一阵风,呼地将屋里灯烛吹灭。

    殿中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一扇窗户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外面是热闹的人间烟火,隐约能听到孩童放爆竹的声音,而里面,却是寂静冷清的深殿广宇,甚至连盏灯都没有。

    顾明恪广袖深衣,玉冠束发,白色的衣摆堆叠及地,袖摆处隐隐流动着银光。他面容白,站在黑漆漆的殿内宛如一轮月色,荧荧散发着冷光。

    殿中好几天没有住人,地上流动着一股冷气。顾明恪揽着长袖走到桌案边,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杯茶。黑暗完全没有影响他的动作,顾明恪将茶盏放好后,徐徐道:“出来吧。”

    漆黑的屏风后缓慢浮现出一个人影。他隔着屏风望顾明恪,顾明恪浑不在意,任由他看着。他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穿着修身的劲装,明明还是原来的眉眼,但身上的气息却和当年那个世家公子截然不同。

    裴纪安走到屏风外,隔着半间宫殿,冷冷看着顾明恪:“好久不见,表兄。或许,我应该尊称您为,秦天尊。”

    顾明恪刚才进门的时候就感觉到裴纪安在了。不过,现在应该叫他季安。

    在行宫时,李朝歌被梦魇兽控制,进入了顾明恪的过往。顾明恪命盘被人窥探,心有所感,同样梦到了记忆片段。

    被梦魇兽控制之人入的是心上人的梦。顾明恪当时就担心过,李常乐梦到了裴纪安,就算裴纪安现在被封印了法力渡劫,但也终究是个仙人。李常乐贸然进入他的记忆,会不会被裴纪安察觉。

    之后一直风平浪静,顾明恪还以为封印还足够坚固,贪狼并无察觉。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顾明恪没有惊诧也没有解释,他转身,就那样坦然地对裴纪安颔首,直接承认了:“看来你恢复记忆了。祝贺你,渡劫成功。”

    他说完,自己在心里补了一句,三十三年了,两次轮回,多人辅助,可算成功了。

    裴纪安听到顾明恪的祝贺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他用力盯着顾明恪,心想哪怕顾明恪流露出丝毫抱歉遗憾都可以。可是没有,顾明恪完全没有情绪,就仿佛做了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甚至连和裴纪安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六月份时,裴纪安突然梦到几段奇异的梦。梦中是他的一生,但又不完全是。

    在那个梦里,裴纪安同样出身世家,在众人的期待和赞誉中长大,小小年纪就有东都玉郎之名。

    他和广宁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人人称赞的金童玉女,所有人都说他们是上天安排的美满姻缘。然而在他们成婚前夕,高帝病逝,太子早亡,新帝被太后废弃,裴家因为拥护皇帝,惹了女皇猜忌,被举家流放。裴纪安被迫和广宁公主退婚,目睹未婚妻嫁给武元庆,然后独自一人踏上流放之途。

    他在云州度过了艰辛的青年生涯,屡次出生入死,好几次差点死在大漠深处。可是他最终活了下来,从被人厌弃的流放之子,一步步爬成安北节度使。后来男宠乱政,他带着兵冲入洛阳,发动政变,强迫女帝传位给李怀,长达十年的周武篡唐终于结束。

    女皇被迫退位,风光一时的武家陷入绝境,广宁公主二话不说和武元庆和离,带着嫁妆回皇宫。

    新皇李怀对苦心营救自己的妹妹十分宠爱,他见妹妹似乎对前未婚夫还有留恋,就在宴会上试探了一句,要给裴纪安和广宁公主赐婚。

    那时候裴纪安已经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并且随着裴家重入朝堂,裴纪安逐渐露出包揽军政大权的倾向。新皇要仰仗裴纪安,他给广宁和裴纪安赐婚,一方面是为了圆妹妹的梦,一方面,也是拉拢此人。

    裴纪安没有拒绝。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在云州也有妻子,只不过妻子早亡,如今是孑然一人。广宁公主原本就和他有婚约,再加上是皇帝唯一的妹妹,现在两人在东都重新相遇,碰巧又都是单身,再续前缘是众望所归。

    裴纪安答应后,整个皇宫都欢腾起来。裴纪安和广宁公主婚后也算和睦,他们的女儿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他们的儿子娶了李怀的嫡出公主。裴纪安和皇室代代通婚,不断维系彼此的关系。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裴纪安老了。梦中的他躺在病床上,看着榻前围绕着的儿孙子女,想到自己这一身出将入相,功成名就,也算再无遗憾。他满足地闭上眼睛,现实中的裴纪安也骤然惊醒。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的几乎让裴纪安怀疑确实发生过。可是裴纪安并未和李常乐成亲,就算他真的尚了公主,也该是李朝歌。

    然而那个梦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李朝歌。高宗天后唯有一女,奉若掌珠,封号广宁。除此之外,再无女儿。

    哦,多年前,倒走丢过一个安定公主。只不过后来再无消息,应当早就死了。

    裴纪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他以为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天亮了就自然散了。但是之后他坐卧行走,吃饭睡觉,眼前总是不断浮现梦中的片段。

    他渐渐意识到,这不是梦。这本该是他的一生。

    一个被人规划好的人生。

    裴纪安意识到这一点后,情绪非常崩溃。他所有的爱和恨,他所有的快乐和苦恼,原来都是被人刻意安排的吗?裴纪安痛苦了许久,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断冲击,刺得他脑海生痛。在将近年关时,裴纪安忽然顿悟了。

    他的一生被人操纵,唯独爱上李朝歌,是他跳出命运安排,自己做出的决定。想通这一点后,他脑海里的封印骤然破碎,庞大的灵力和记忆一起涌入他身体。

    他想起来了,他并不是裴纪安,而是天上的贪狼星君季安。所谓裴家嫡长子不过是他在人间渡劫的一个身份罢了。想到这里,季安讽刺一笑,裴纪安都是假的,顾家表兄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根本没有表兄。顾家真正的嫡子,早在景明元年就死了。

    季安盯着顾明恪,嘴角虽然笑着,眼睛中却毫无笑意:“下仙渡劫,竟然劳烦北宸仙尊亲临。下仙实在诚惶诚恐。”

    顾明恪没什么叙旧的想法,冷淡说:“若非萧陵所托,我也不会下凡。既然你恢复记忆了,那就回天庭吧。天庭另有事情等着你。”

    季安不动,依然执着地盯着他,问:“我不过天庭里一个普通仙人罢了,既无功绩,也没什么独一无二的特长。我来人间历劫,何德何能可以惊动两位天尊?”

    “这些话,你还是回去问萧陵吧。”顾明恪望向窗外,李朝歌快要回来了,季安留在这里太碍事。顾明恪没有看季安,语气清清淡淡,但浑身气度丝毫不输兴师问罪的季安:“你历劫结束了,但别人的生活还要继续。若没事,便走吧。”

    季安定定盯着顾明恪,一字一顿道:“无论天尊为何亲自下凡助我渡劫,下仙在此只问一句,秦天尊,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

    顾明恪手指微顿,眼中神情冷下来,身周立刻如雪山冰川,隐隐有万钧之力。季安在这样的威压下有些吃力,但他忍住了,没有后退,依然将话问了出来:“您本不必和她成婚,但您却莫名其妙答应了。秦天尊,天庭的规矩,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隐隐还有李朝歌和侍女说话的声音。李朝歌推门而入,与此同时,外面引燃一朵烟火,倏地照亮半边天空。殿中也明暗了一瞬,等光芒散去后,李朝歌见顾明恪静静站在殿中,惊讶问:“怎么不点灯?”

    “忘了。”顾明恪淡淡应了一句,轻缓上前,点燃了屋角的宫灯。橘光很快铺满大殿,屏风后空无一人,寂静如初。

    顾明恪在夜里一样能视物,他忘了点灯倒也有可能。李朝歌走入屋子,四处看了看,慢慢皱起眉:“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顾明恪神情不变,道:“不曾。怎么了?”

    “没有吗?”李朝歌疑惑地扫过屏风,“总觉得,这里有其他人的味道。”

    除夕夜,举国欢腾,万家团圆。街上热热闹闹,对比之下,义安公主府里尤显冷清。

    垂拱元年,许多人家被流放,义安公主李贞作为萧淑妃的女儿更是首当其冲。她被流放到袁州,这并不是她最开始的目的地,因为她在路上又收到好几次贬谪令,有时候她还没到地方,新的贬令又来了。

    她被一贬再贬,终于女皇再找不到更凄惨更荒凉的地方,才勉为其难地放过她。李贞知道自己不该有不满,李家那么多人都被杀了,她身为女皇死对头之女,能活着就该感谢皇恩浩荡了。

    李贞一路被贬,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李贞再没有前途可言了。侍女、家仆一个个卷了钱财逃跑,李贞被水土不服折腾的上吐下泻,根本没精力管。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等最后到达袁州时,除了一两个老仆,就只剩权达。

    权达是女皇为了羞辱李贞,专门指给她的守门侍卫。成婚后李贞对权达从未有过好脸,甚至不让权达进屋。现在李贞的皇女身份反而成了拖累,曾经妙语连珠惯会哄她开心的忠仆爱婢一个接一个偷跑,唯独权达,始终护着她。

    李贞到达袁州后,大病一场,袁州官员不敢得罪女皇,没人向公主府施以援手,是权达自己挑水、砍柴、熬药,硬生生把李贞从鬼门关拉回来。今夜除夕,外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而义安公主府里却黑洞洞的。

    权达扶着李贞喝药,他笨手笨脚的,以前哪做得了服侍人这种精细事。然而现在,他给李贞喂药、擦嘴,竟然滴水不漏。

    权达扶着李贞睡好,出去把碗洗干净。如今他们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不能像往常一样吃完就撂手不管。李贞躺在床上休息,她合着眼,眼珠飞快转动,似乎心里并不平静。

    很快权达洗碗回来了,他说:“公主,你要梳头发吗?”

    李贞曾被女皇逼着剃光,后来经历流放,她的头发在路上重新长出来,但是因为没人替她打理,新长出来的头发乱七八糟,枯黄丑陋。李贞很在意这件事,一照镜子就生气。权达发现后,出去问当地头发长得好的娘子,买了这里特产的发油,慢慢给李贞养头发。

    李贞恹恹应了一声,权达扶着李贞坐到镜前,缓慢涂发油,梳头发。李贞从镜中看到了权达的手,权家虽然不算高门大族,但在东都里也吃喝不愁。现在跟着她,反而要劈柴挑水,一双手都磋磨的粗糙了。

    李贞说:“我们带来的银钱还有,过几天买一个粗使下人进来吧,省得那些粗活都要你做。”

    权达摇头,说:“我有力气,不妨事。路上银钱被卷走不少,剩下这些要仔细地花。过几天我去外面找找事情做,等有了余钱,就能给公主喝养颜粥了。”

    权达说完,怕李贞心有芥蒂,特意解释道:“公主,你别看养颜粥材料便宜,其实功效不逊于燕窝。这是我们家祖传的秘方,我祖母靠喝养颜粥,直到六十岁还眉发乌黑呢。”

    李贞淡淡勾了下嘴唇,她盯着铜镜中的人影,渐渐有些出神。

    他们之所以落到这么窘迫的境况,是因为李贞的钱被贴身侍女卷走了。之前丢失的东西都是小打小闹,李贞恨那些刁奴背主,将所有钱都集中在一起,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侍女看管。一天早上醒来,那个侍女消失了。

    随着侍女一起消失的,还有装着李贞全幅身家的包袱。幸而权达身上还带着钱,李贞又典当了一些首饰,艰难地捱到袁州。李贞就算早年被囚禁在深宫,但从未真正过过苦日子。这段时间的经历击碎了李贞全部骄傲,她受够了这种每一个铜钱都要算着花的日子,李贞甚至觉得病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穷才是最可怕的疾病。

    @权达见李贞不说话,知道她还是介意的。对啊,毕竟是金枝玉叶,天生就该当明珠养着,怎么受得了这种穷日子?权达说:“公主,你不要灰心丧气,我们还年轻,有力气有时间,比外面那些拖家带口的平民还是强多了。我们慢慢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我反倒觉得,现在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可比在东都被人伺候安心多了。”

    李贞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她低声问:“从东都发配到穷山恶水的袁州,你就不恨吗?”

    权达一听这话,沉下脸,难得用严肃的口吻和李贞说话:“公主,风水轮流转,有呼奴使婢的富人,就有耕地种田的穷人。东都的日子都过去了,你就当做了一场梦,不要惦记,更不要埋怨,安安心心过现在的生活就好了。”

    李贞垂着肩膀不说话,权达知道她尊贵惯了,一时半会受不了这种落差。权达便没有吵她,让她自己慢慢想。权达给李贞擦完头发,又忙着去厨房烧水。李贞保留着宫廷的习惯,每日沐浴,权达不舍得让李贞委屈,就每天自己去烧水。

    洗澡要的水不少,一锅烧不完,权达又是看火又是烧水,等终于折腾出一桶水,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把水挑进屋里,发现李贞没有换衣服,而是坐在桌前,静静看着一壶酒。

    从皇宫里出来的孩子,即便是有名无实的公主,礼仪也好看极了。李贞跪坐在蒲垫上,侧影笔直端正,权达看得愣了一下,倒没有注意她的酒是从哪里来的。

    权达声音不由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幻梦一样的美人:“公主,你怎么了?"

    李贞回头,难得对权达展露出一个笑,对他招手道:“今日是除夕,你也累了一天了,坐下来歇歇吧。我备了一壶酒,我们夫妻对酌一杯。”

    自从成婚后,李贞对他少有好脸。权达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是当年情况复杂,李贞万万不会嫁给他这个莽夫。因此权达对李贞十分顺从,都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她对他笑一笑,他觉得自己魂都丢了一半。

    权达有些窘迫地坐在对面,搓了搓手,问:“公主,你怎么想起喝酒?”

    @“夫妻情趣而已。”李贞执起酒壶,满满倒了两杯,亲手奉到权达面前,“请。”

    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肯叫他驸马。但是权达根本不在意,他被李贞话里的“夫妻情趣”撞得眼晕,晕乎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水划过喉咙的时候他还在想,李贞刚才说了“夫妻”,是不是说明她已经认可他们的关系了?长此以往,他们是不是也会像寻常夫妻那样,柴米油盐,儿女双全?

    这酒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权达喝下去后,很快就觉得头脑发晕,渐渐连身体都撑不住。权达猛地晃头,用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李贞:“公主,你给我喝了什么?”

    “你找来的发油很好用,养颜粥想来也不差。”李贞看着面前粗狂威武的汉子,声音低哑幽深,像是墓茔上飘忽的鬼火一样,“可是,我还是更喜欢燕窝鱼翅,荣华富贵。”

    权达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彻底闭上眼睛。李贞等了一会,见权达不再动弹,悄悄去抽他手里的酒杯。可是无论李贞用多大力气,都抽不出来。

    李贞气恼,她顾不得会不会被女皇的人看出破绽,赶紧把剩下的酒倒在门外土地上。她都顾不上熄灯,拿起斗篷匆匆往外跑。

    这段时间李贞从未动手做过家务,短短一段路都跑的跌跌撞撞。她推开后门,悄悄唤:“仙师,您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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