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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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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重新拍那一条,不仅仅是试光的问题,还有妆容和造型也得回到尹雪青中去。

    栗山一回片场,其余人也都各就各位。本来心里是期待着四点多收工喝酒的,突然来这一遭,心里多少有些落差。应隐早就给剧组上下准备了新年礼物,此刻唤过俊仪:“你去把那几箱礼物送了。"

    她在剧组的口碑很好,从不迟到耍大牌,拍戏敬业,请下午茶是经常的,遇上年节,礼物也绝不会少,且不分三六九等。这次进组撞上了过年了,因此香氛礼盒和糕点手信早就下了单,前些日子寄到时,剧组专门给腾了个木屋出来。

    一想到这些新年礼物差点就成了道别礼物,俊仪眼圈就红得厉害,死命摇头:“我不要,你别支开我。”

    应隐无奈,转而分配给缇文,让她找人弄,又命令俊仪:“那你带商先生去我们屋子里洗澡,找罗思量借一下衣服和鞋袜,他湿透了。”

    俊仪还是摇头,死死攥着她的手:“我不。"

    她扭头看了眼商邵:“商先生,你自己去,我给你钥匙,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左转,进去的第三间哎呀!”头顶冷不丁被敲了一下,俊仪眼泪汪汪看向应隐。

    应隐轻轻地舒一口气,目视着她双眸,轻声商量着:“商先生是客人,你帮我招待好他,好吗?”

    俊仪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陪你去化妆间,然后我再送他过去。”

    她根本不敢再让应隐离开视线,送她过去时,一路都盯得很紧,怕她藏了什么瞬间消失的法术。

    村庄道路早已被踩泥泞,冷冽的冰雪中,漂浮着马粪牛粪羊粪的气味,天地够大,气味散了,但到底不好闻。应隐闻了这么些日子,此刻心里紧张起来,两手交握在身前:“这里条件很差”

    “还好。”

    到了木屋间,妆造组已经在等了,三人站定,应隐抬眸望着他:“直升机还走吗?”

    “走。”

    应隐怔了很短的一下。心想这样也好,不然等会怎么拍得下去?

    “去买八宝饭和烟花。”

    “八、八宝饭?”应隐目光一动,很不解。

    “你下山的时候自己说的,想吃八宝饭,”商邵停顿一下:还有,想玩仙女棒。”

    “什么?”应隐懵住,眨了下眼。

    那是她半睡半醒间的梦,不是吗?这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她怎么可能说出口。

    雪的脸颊晕开樱的粉,商邵看着,抬起手来,在她温热的眼底抚了抚:“还想要什么?”

    应隐赶紧摇头,商邵问:年宵花要不要?年桔?”

    案上摆年宵花和金佛手,门口摆年桔,都是大湾区的过年景象。每年花市,花户们的棚子比肩接踵,将这些花木沿街摆出数千盆,以供市民挑选。不过,一地一风俗,这些东西在新疆不知好不好找?

    “不要,不要不要”应隐认真拒绝:“那些只是我随口说的,我冷得”她纤长的手指点点太阳穴:“脑子出问题了…”

    商邵无声地失笑了一下,依她:“好。”

    不知道为什么,俊仪听到这日常的几句,迟迟没归位的心似船舶回港。

    她带商邵继续向前,往她们三个女孩子睡觉的屋子走去,耳边听到商邵问:“这部电影要拍多久?”

    “按排期是四月份杀青,之后回宁市会再补拍一些前期的戏份,预计一两天。”俊仪回道:“不过在栗山手里,这一切都说不准,他是磨洋工。”

    “这里的条件跟上次比,哪个更辛苦?”商邵再问。

    “这里,因为上次住酒店,好歹有正经的床,有暖气,这里什么都没有,抽水马桶都是新装的,太阳能出的热水经常不够用,每天都在吃面片、馕和大盘鸡,全是碳水,隐隐不能吃,所以我给她单独煎鸡胸肉,煮玉米。她想吃青菜,但不跟剧组说。”

    “为什么?”

    “物资进山很麻烦,生活制片有背景,罗思量不太能管到他罗思量是制片主任,总是开小灶的话,采购统筹会很麻烦,生活制片就用这个当借口,他给隐隐陪笑,伸手不打笑脸人。”俊仪简洁又哕嗦,讲话像新浪潮主义的片子,跳接得过分。她良心发现,停下来问:“商先生,你听得懂吗?”

    商邵颔首:“继续。”

    “其余的,就是电影上的事了。"

    “比如呢。”

    俊仪摇摇头,知道分寸:“我不能说,你去问她,要是她愿意说,她会自己跟你说。”

    “她生病了,是吗?”@俊仪被他这一眼看得定住,身体里灌满了铅石般动弹不得,也无力说谎。

    她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一切。

    “一直在吃药”俊仪声音弱下去:“是重度抑郁。”

    “不是双相?”

    俊仪垂着脸,摇一摇头:“不是,她没有发作过躁狂。她什么时候看的医生,我不知道也许是她自己瞎吃。也许不是。商先生,为什么要离开她?”她望向商邵,眼圈很红:“你对她好残忍。是你喜欢了别人?还是要去结婚了。"

    有一柄小锤。@有一柄小锤,随着俊仪的字句,一下一下锤打着他的心口,令他那里血肉模糊,软和痛交织成血色的雾。

    “是我想错了。”商邵用最寻常的字句回答她。

    俊仪的眼泪滚了下来,她也没擦,而是摸出钥匙,对准锁孔插了进去,将木屋打开。

    里头有女孩子生活的脂粉香气。

    俊仪还得把尹雪青的戏服给应隐抱去,她推开洗手间的门:“今天有太阳,有热水,你用吧,都用光了也没关系。你用隐隐的浴巾,叠在柜子里,是干净的。”

    商邵点头,由她指挥。

    “你穿秋裤了吗?”

    商邵表露出恰到好处的求知和不解:“什么是秋裤?”

    俊仪的目光停在他腿上。

    一条羊绒呢料的黑色西装裤,高级的质感和光泽,笔挺的裤线,不知要佣人打理多久?听康叔说,他有两名佣人,专只为他熨烫衣服。俊仪感叹他如此跋涉一遭后,衣着还是随着人的体面矜贵,

    却也难免好奇:“香港也就算了,你在英国留学,冬天也不穿秋裤?就是保暖裤。”

    商邵明白过来,“没有冷到这个地步。”

    “那你现在”俊仪的目光又自下而上地移上去。他穿了黑色羊绒大衣,里头是西服和马甲,自然也是高档羊绒面料的,最里面是衬衫,领带饱满地打着。

    她不必问了,因为商先生看着确实不冷。

    俊仪转而笑起来:“你看上去,要到主席台上发言。”

    商邵温和而疏离地笑了笑:“早上走得急。”

    私人飞机随商檠业去了新加坡,要中午才回来,他是匆匆先到了宁市,再从那边乘坐航班过来的。一切从急从简,他只带了身份证件和手机,在机场想买一个充电宝时,只从大衣皮夹里摸出一沓港币。那时他心神不宁,与导购大眼瞪小眼半晌,才被对方提醒:“可以支付宝。”

    “没有。”

    “微信。”

    商邵凝眉,如实说:“也没有。”

    平心而论,他出入任何地方,不是主办单位负责,就是康叔和董事办随行陪同。他几乎没有自己花钱的余地,餐厅签单,裁缝铺每年结账,奢侈品店有他的预留衣架,专人专寄lookbook,康叔每月派人造访一次,将合适的款式取走,要给谁打钱转账,也都是由康叔代劳。他的生活井井有条,看不到什么钱的痕迹。

    导购只好微笑:“那么先生,您也可以刷卡。”

    于是那张处理上亿额度的卡片,头一次完成一笔私人生活化交易,显示扣费99元。

    @俊仪预备把戏服送给应隐后,就去给他借衣服鞋袜,再拿一双烘鞋器,好把他那双手工巴洛克皮鞋烘干。

    “我先走了。”她打招呼,掩上门,也没注意到商邵自始至终抄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

    热水来得还算快。劣质水管的水温水量都很不稳定,商邵在水龙头上研究了半天,眉头皱得很深。

    很烫。

    怎么变凉?

    手指刚探入水流之下,就烫得他缩回了手。

    不如用冷水。

    但冷水刺骨。

    温有宜电话打过来时,他刚研究透这玄奇的出水装置,水温控制在温暖偏烫,他冲洗着受伤的那只手,看着血色由浓变淡,顺着白色的陶瓷盆冲入下水道。

    “阿邵,新年快乐。”温有宜问候,身后跟着一串更热情的,一听就知道是商明宝他们。

    “新年快乐。”商邵面容温和下来。

    “接到你朋友了吗?”

    温有宜问着,完全没留意身后四个子女的眼神互动。

    “什么朋友啊,让大哥哥年都不过了?”明宝挑挑眉。

    “一定是好朋友咯。”明羡跟她唱和。

    温有宜打了她一双女儿各一下,明卓什么也没说,也被雨露均沾地挨了一下。

    “leo朋友有要紧事,不是要紧事,怎么会在年三十惊动他?”温有宜点点明宝鼻子:“不许乱说。”

    转向商陆:“还有你。”

    商陆原本懒洋洋坐在一旁听好戏,双臂环胸,右踝搭着左膝,这会儿没处说理,腿也放下人也坐直了:“我他"

    正月里不能骂脏话,他硬生生咽下,暴躁然而乖巧地坐了回去。

    水流声中,商邵的哼笑声若有似无:“接到了,不过她比较忙,现在就我一个人。”

    “那你吃年夜饭了没有?”温有宜关切他饿肚子。

    “还早,等会吃。”

    “你去得那么着急,康叔也没跟着,一切都好?”

    商邵停顿了须臾,才“嗯”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都很好。”

    只是挂了电话后,他两手撑着台盆边沿,沉默地站了很久。

    洗澡也是件麻烦事,因为屋主将冷热水的出水方向装反了,导致他等了很久也还是冰水,抱着变通的心情试试看,才等到热水。

    亏他身体好。

    花洒声中,俊仪在外面敲门,十分歉疚:“商先生衣服没借到。”

    她问了一圈,奇了怪了,那些剧组的同僚、村民没一个肯借,都笑而为难地推说没有。在他们反复说着的“很脏”、“没洗干净”、“埋汰”中,俊仪渐渐明白过来。他们不是不肯借,而是不好意思借,因为他看着太尊贵,而他们的衣服却如此朴素陈旧。

    “罗思量,你肯定有。”俊仪抓住制片主任不松手。

    “别开玩笑,我这哪能给他穿。”罗思量笑着,向她求饶。

    太高不可攀的人,让别人想施以援手时,都要首先考虑自己够不够资格。

    商邵关了水,还是简短的两个字:“无妨。”

    俊仪便蹲下身,将烘鞋器塞进他冷冰冰的皮鞋中,打开开关,又聪明起来,将他的西装裤搭到了油汀上。她的聪明实在是只有一半,否则刚刚就想到,这会儿说不定都烘干了。

    她告别后,商邵才从浴室走出。洗过澡,手心刚凝固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一件件换上原来的衣服,用领带在掌心缠绕数圈,面无表情地等待那抹血色停止渗透。

    哈萨克传统的大通铺上,亲密整洁地叠着三床被子,被子上盖有毛毯。三床被子花色各有不同,

    当中的那一床,高支长绒棉,纯白的底,小小的黑色蝴蝶结是人工刺绣的,很疏散地分布着,四周镶一圈荷叶边,荷叶边由细黑线滚边。

    是她会喜欢的风格。

    商邵面上浮起细微的笑意,在床边静站了会儿,窒涩的心脏让他缓缓俯下身,将脸贴上那只枕头。

    是她的气味。

    他深深地嗅着,嗅着他的山果,嗅着他青翠欲滴的雨。外人眼里连穿一穿化纤面料都算是辱没了他的男人,此时此刻却站立不住。商邵缓慢地、缓慢地在床边跪下,将她的枕头情难自禁地紧紧抱进了怀里,继而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心脏的扼痛一阵紧过一阵,如潮涌循环往复,带走氧气。

    他赶上了,是吗。他反复问自己。

    他也只不过是个差点永失所爱的男人。

    有一沓什么纸张无声地掉落。

    商邵没有注意,在缓过了心脏的疼痛后,他才捡起。

    晨报的标题排版是他熟悉的,十二月二十三的日期,更是刻进他的记忆里。是香港那天的报纸。

    他展开时是如此不设防,因而看到一页随手写在剧本背面的字、不经意地读着时,眼眸中的痛色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你挑一个晴天,带我去看一看那里的船。”

    “把我洒在那里。”

    “他问你什么,你只要说,那段时间她很快乐。”

    他逼自己,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地读着,近乎自虐。

    读到最后,心里反反复复地只剩下一个声音:原来她是真的决定去死。

    这道声音如此平静,像研究了很久后宣读的定论。这是她的遗书,这是她的决心。

    很奇怪,他最后目光停留的,是那一行:

    “请他好好生活,娶妻生子。

    目光从惊痛到平静,从平静到愤怒,从愤怒又止息了下来,变为一种没有任何光亮、如墨般浓重的黑色。

    她怎么敢?她怎么好意思?

    没烘干的鞋子又被穿上,但商邵穿上的动作那么慢条斯理,也不觉得难受。穿戴整齐,他将捏皱了的晨报抚平,压好到应隐枕下,继而将遗书平整对折好,绅士地收进大衣的贴身内夹。

    做完这一切,他出门,在新年的暮色中沉默地走向那间化妆间。

    应隐刚换好了戏服和妆,正准备去片场,出门迎到他,她紧张错愕起来:“你不是走了?”

    “直升机走,我不走。”

    应隐掌心立时潮了:“那你睡一下,等我拍完?你看着很累我很快。”

    “你要拍什么戏?”商邵从容地逼近她,几乎是不动声色的。

    应隐莫名被他逼回了屋中。这还不够,她步步后退,噔地一下,后腰抵上梳妆台,将上面的瓶瓶罐罐碰倒。

    没得退了。

    “商邵?”应隐仰着眼眸,吞咽一口。

    尹雪青的妆在她此时的脸上十分违和。

    “告诉我,你要拍什么戏?”商邵耐心又问了一遍。

    他的眼神完全不对劲。

    应隐从当中看不到光,也看不到情绪。不能说是空洞的,因为这里面的内容如有实质,压得她不敢喘气,可是,她又分明什么都看不穿。

    她想到了前几日暴风雪前的浓云,也是如此黑,如此深,如此低。

    “我拍”应隐咽了咽口水:“吻”

    这个字只说了一半,她的唇就被商邵不由分说地封住。

    应隐僵在当场,但她多么不争气,第一反应竟是久违了,她险些落下泪来。

    商邵几乎是在用唇舌侵占她。

    应隐“唔”了一声,招架不住,倒在梳妆台上,不住推他的胸膛。

    “商邵!商邵.

    我的妆!妆”

    “什么?”商邵气喘吁吁,目光迷离而眷恋地停在她脸上。

    这种迷离和眷恋也是很古怪的。他好像根本就不清醒。

    “我要去片场唔…”她的呼吸连同舌尖的津液一同被勾缠走,心也找不到重点了,

    说:“门有人有人!”

    门掩着,外头没人,但商邵动作停住,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地将人托抱而起,转身砰的一声,木门被应隐的身体重重撞上。

    “关了。”他屏着呼吸,冷静而理所当然。

    应隐:“我得走”

    “走哪?”

    “片”

    “la base,是吗。”

    应隐身体被定住,一股热流不知从哪倾泻而下,如火山岩浆般将她浇了个透彻。

    她脸煞白,又涨得很红。

    “什么叫让我娶妻生子,好好生活?”

    “我…”

    “应隐,你懂不懂什么叫娶妻生子?”商邵用那只缠了领带的手扼住她的下颌,指腹不断粗暴地揉着她的唇。

    “娶妻生子,是要跟自己爱的人一起的。你怎么敢?你告诉我,你拍拍屁股走了,让我对着另一个女人共度一生是吗?”他贴在耳边,字字低沉冰冷。

    应隐闭了闭眼,一股绝望和羞耻同时折磨着她。

    她错了,她不该让他进那间房洗澡的。

    “你要在la base陪我是不是?要在天上看着是不是?”商邵的呼吸一次短促过一次,光线黯淡的屋中,他的眼,他的脸,终于彻底陷进黑影中。他点点头,盯着应隐丰润的唇、绯红的脸:“你告诉我,

    我宠另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好,你看着,就不怕自己嫉妒吃醋得投不了胎?”

    他问得太畜生,应隐紧闭的眼眸中滑下眼泪,鼻腔也被堵住。

    “睁开眼看着我。”

    应隐摇着头,睁开眼眸,委屈死了。

    “你不懂什么是娶妻生子,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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