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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的一声,老刀的车子被大切铲进了芦苇荡的水塘中。好在乡村的水塘一般都很浅,车子落水的位置又靠近岸边,顶天了一米来深:落水前,老刀和邢深就已经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借着倾翻之势,声响很大地扑腾入水。
入水的同时,邢深安静地轻推了一下蚂蚱的背:蚂蚱的身量小,它借着车身和水声的遮蔽,无声无息潜入就近的芦苇丛,只在黑亮的水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分水痕,不注意的,还以为是下面有鱼掠过。
熊黑安坐车内,看对头的车子斜歪在水中,车里下来了两个人,看起来都挺狼狈,他们以车身为掩体,正谨慎地半蹲伏着。
手套箱里有枪,但熊黑没去拿,可能是出于天性,他不是很喜欢用枪:老天给了他魁伟的身躯、铁铸样的牙口和远超常人的力量,就是让他去撕裂和捶烂一切的。
枪?砰的一声,事情就结束了,没有血腥点染,没有骨头碎裂声助兴,非常无趣。
他开门下车,冲水塘里喊话:“出来吧,水里不冷啊?”
老刀身形一动,正待出来,邢深一把攥住他:“我来,你见机行事。”
说完,扶住车窗站直身子,摸索着往前淌水走了两步。
熊黑没提防居然是个模样斯文的“学”字头,再见他张皇摸索的倒霉样,心里虽有怀疑、但不敢确定这真是个瞎子:“兄弟,大黑天的,戴什么墨镜啊?”
邢深伸出手,把墨镜摘掉。
车光够亮,但对方毕竟是站在水下的,背后一片黢黑,看不大清。
熊黑往前跨了两步,心说,卧槽。
还真是个瞎子,普通人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再高度数的近视,眼里都会有点“神”,但这人的眼睛不是,非但完全无神,而且眼白处蒙了层淡褐色近透明的翳,几乎把黑瞳给包住了。
一个瞎子,瞎子不可能开车追他。
熊黑戒心去了大半,朝着还藏身车后的老刀喊话:“兄弟,你弄个瞎子出来跟我对什么话呢?你是长水里去了、等我请呢?”
他没耐性了,大踏步迈入水中,邢深抬起手要挡,熊黑哪把他放眼里,随手一拨,就把他搡开了,然后一把抓向老刀。
邢深厉声喝了句:“蚂蚱!咬他!”
啥玩意儿?还有个埋伏在侧、叫“蚂蚱”的?
熊黑心里一惊,条件反射般回头,近处的芦苇丛晃摇了一下,但并没有什么东西激窜而出。
邢深和老刀都是头皮发麻,按照设想,蚂蚱这个时候该疾窜上来、对着这人撕挠抓咬了,别管挠头还是咬胳膊,只要破皮坏肉,就算大功告成。
蚂蚱呢,被什么给绊住了?
然而机不可失,老刀也顾不上去想蚂蚱了,他暴喝一声疾冲而出,一把抱住熊黑双腿,用尽全身的力气前铲,熊黑人高马大,加上又站在水里,下盘本就没扎稳,吃此一撞,猝不及防,重重砸落水中。
老刀是看不见,然而邢深的“眼”在黑夜比白天更好使,他能看到蚂蚱的那一团形,比周遭的芦苇丛颜色浅些,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想窜出来却又畏首畏尾的窝囊样儿。
不过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老刀和熊黑已经干上了,眼见熊黑砸进水中,邢深大喝了声:“老刀,摁住了!”
边说边纵身扑了上来,把熊黑正欲探出水面的脑袋给摁了下去,同时又大吼:“蚂蚱!”
熊黑在水底嘶吼狂挣,那力量,直如一条发狂的鳄鱼,老刀还好,毕竟近一百八的重量,坠压在熊黑腿上,是个甩不脱的大肉锤,但邢深不行,他力量本就不占优势,更何况,熊黑的两只手,还是自由的。
他的头四下乱晃,几乎把邢深的身体带得左摇右甩了,同时两手攥拳、往上乱砸,邢深冷不丁吃了一记,胸腔内气血翻滚,“眼”前一阵黑潮乱涌,几乎要吐出血来,不由得就松了手。
熊黑头脸得脱,精神一振,然而腿上这边实在没辙,他心一横,两手猛摁塘底,一个猱身拧转老刀只觉得就快摁不住了,心下一急,拔出随身的军刺,向着熊黑后背便扎。
这一头,邢深缓过来,再次伸手把熊黑隐现于水间的脑袋给狠狠摁进水中。
水下开始往上泛气泡了,邢深喘着粗气,不敢松手。
老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这具方才还孔武如牛的躯体忽然渐渐安静,军刺的柄蓦地烫手,他触电般收手,借着岸上的车光,看到眼前的水面上,渐渐涌上一股带血腥味的浓稠。
邢深也看到了,他看到的是颜色,水中央,泛上了一股更深的颜色。
他松开手。
刚死的人是不会浮在水上的,这沉重的身体慢慢没入水中。
老刀打了个寒噤,踉跄连退了两步,跌倚在车身上:“深深哥,我杀人了?”
邢深站起来,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往岸上走时,一步拖一步,身体沉重无比:他原本是想把人弄晕过去、制住,没想到生与死之间的界限跨得那么快,忽然间,这人就全无生气了。
蚂蚱终于过来了,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了错,畏畏缩缩,不住往水里张望。
邢深心头火起,吼了句:“你怎么回事!”
蚂蚱吓得往后窜跳,观望了会之后,才又怯怯挨上来。
邢深忽然反应过来:“那个炎拓呢?”
老刀一愣,刚打得突然,打起来之后又太过投入,都把炎拓给忘了。
他往前淌了两步,急往远处张望:“一开始,他就是下了车的,后来车灯亮起来这人就不见了,走不远应该。”
邢深说:“我带着蚂蚱附近看看,你先跟蒋叔联系”
他示意了一下水中央:“这里得赶紧清理,万一被人撞见,就”
话到中途,他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老刀的身后,笼起了一层暗影,跟他的轮廓是相似的,但整体大了一轮,像有光照过来,把老刀的影子镀到了后墙上。
但这是水塘,哪来凭空竖起的一堵墙呢?
老刀也察觉出不对了:背后有滴答的水声,不是物体悍然出水时的那种哗啦声响,是无声无息出水、然而身上难免有水滴滴落的轻响。
他骤然回头。
来不及了。
邢深看到,那团暗影两手攥拳托举,如端着两个巨大的锤头,一左一右,同时向着位于中央处的、老刀的头颅砸去。
耳膜上落下奇怪的钝响。
“视线”里,老刀的头被挤在硕大的拳头中央,几乎辨不出原有的形状。
邢深脑子里轰了一声,仿佛那拳头是砸在自己脑袋上的,下一刻,拔腿就跑。
蚂蚱如一条敏捷的狗,立马跟上,跑着跑着,跑掉了两只不太合脚的童鞋,而老刀的身体僵立了会,挺挺摔落水中,溅起一大圈泛白的水花。
熊黑一手扶住车身,另一手探到后腰,呲牙猛一用力,把军刺给拔了出来,这玩意儿三面血槽,一戳就是个三角形的窟窿,的确够呛。
但这俩哈批,真以为这么点伤就撂倒他了?装个死而已。
熊黑一扬手撂了军刺,大踏步跨上岸来。
大秉素邢深跑出十余米之后,忽觉背后光亮大盛,又听到车声暴起,急回头看时,光亮间有两处尤亮,那是前照灯,如一双虎视眈眈的眼。
车子直直冲着他的方向碾了过来。
六炎拓其实没有离开,他佯作听从安排,远走了一段之后,又悄悄迂回绕了回来。
这符合他一贯的做派:表面上样样照做,暗中窥伺观察,许多秘密和细节,就是这么一点点收集来的他和林伶两个像蚂蚁搬家,把林喜柔一干人不经意间掉落的秘密碎屑当宝一样团起了带回安全屋,在暗夜、灯下,掰开揉碎了细细分析。
他绕回来的时候,已经误了前半程,再加上隔得远、视线内又有芦苇障眼,只看到步上河岸的邢深忽然疯跑,而水中央,熊黑醋钵一样的双拳夹击、砸在了老刀的左右耳处。
炎拓一阵反胃,仿佛自己的脑袋也遭了重击:人的颅骨毫无疑问是全身上下最坚硬的所在,但翼点处即几块颅骨的交汇点,俗称太阳穴又是最薄弱的一处,熊黑那力道,这一记下去,如果挨到了太阳穴,那是必死无疑了,即便没挨到,这人下半生也堪忧。
身为熊黑眼里的“学”字头,接受了系统的现代社会教育,他对“草菅人命”这种事,永远做不到适应,而且,对林喜柔这帮人的敌人,他其实是有隐隐的亲近感的可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吧,这也是为什么先前他遭了板牙那拨人几近虐打的对待之后、都没有特别忌恨的原因。
正急转着念,车声躁起,熊黑的车已经动起来了,直直碾向逃跑的那人,林伶评价熊黑“性子躁,手又毒”,一点也没夸张熊黑这人,被惹急了的时候,兽性是大过了理智的,一般人在华嫂子的事上被骂过,就不大会犯瘸爹这种二次错误了,但他不,只要急了眼,三次四次,还犯。
趁着车子远去,炎拓急走几步窜出芦苇丛,轻轻淌入水中。
借着半歪在水里那辆车的仪表盘微光,能看到老刀脸整个儿埋在水中,后脑朝上,身体隐隐下沉,手臂偶有痉挛。
炎拓手臂托入他身底,借着水的浮力、动作尽量轻地,让老刀口鼻朝上,然后把人送至岸边的软滩靠躺。
试了下鼻息,好像还有,其它的炎拓也不敢再做什么:他毕竟不是专业救护,头部受伤这种事,不好乱拨弄。不远处,车声持续,嗡躁如狂蝇,炎拓偶一抬眼,忽然看到,岸边不远,落了两只童鞋。
还有小孩?
炎拓心里一凛,三两步过去,拿起其中一只看,又把手探进鞋内:鞋很新,不可能是扔在这很久了的垃圾;而且鞋里头微温,刚掉不久。
他倒吸一口凉气:卧槽,还有小孩!
此时再看不远处、熊黑的那辆车持续猛冲骤停,直如一头噬人吞兽,更让人觉着丧心病狂。
炎拓一咬牙,借着芦苇丛的遮掩,弓下身,快步抄掠了过去。
女嵩女离着有十多米远时,恰看到邢深堪堪从车轮边滚过,然后翻身跃起,向着反向的废弃土屋处疾奔近战时车子毕竟笨重,不如人体来得灵活,但即便这样,还是险象环生。
熊黑兴奋到不行,在驾驶室内大声笑骂,活捉与否在他看来已不那么重要了,他猛抹车头,车光紧卯住那人的身形,紧追而去。
而就在车光的扫掠之间,炎拓注意到,是有个小孩,穿很显眼的蓝黄卫衣,一闪而过。
炎拓手心发汗,枪柄都被攥湿了,他不能明着救人,再说了,熊黑本就是林喜柔下头最拔尖的悍将,再加多一个自己,也不是对手。
炎拓情急智生,快步离开这一处,确定足够远了,身子伏低,一手拢住手机听筒,给熊黑打电话。
熊黑眼见邢深闪进半塌的土屋之内,心下冷笑,正准备加大马力猛冲过去、连人带房铲了,被他坐到屁股底下的手机忽然响了。
摸起一看,来电人赫然是炎拓。
这小子不该这么没数啊,明知他正忙着。
熊黑顺手点击接听。
那头的信号似乎不大好,断断续续,夹着风声,炎拓的声音很急,剧烈喘息,上气不接下气:“熊熊哥,我出出事了……”@卧槽!什么情况,熊黑猛然踩下刹车。
@他最先冒出的想法是:这特么也太废物了,老子一个人挡了俩,开了条大道让你走,你丫还能出事,林姐养的好大废物!
然后忽然警醒:这是计中有计,调虎离山吧?搞两个人拖住他、其实意在炎拓?怪不得呢,他就说怎么还给他弄个瞎子来!
跟人打交道,是得多动脑子!
熊黑急问道:“你往哪个方向去的?”
炎拓:“东东头”
说到这儿,他迅速挂断电话,以造成事态紧急的假象,为免节外生枝,还关了机。然后轻轻拨开芦苇丛,注意看那头的动静。
如他所料的,没过几秒,大切轰然倒车,然后车头一转,向着东面疾驰而去。
炎拓长长舒了口气,坐倒在芦苇丛里。
大不了,他待会把自己搞得破皮蹭脸、狼狈点,再见到熊黑时,他就说,确实遇袭了,不过后来,他自己搞定、成功逃了。
邢深也说不清这车为什么初时状若疯魔、后来却突然走了,只记得,隐约听到了一小段电话铃声。
他从土屋后绕出来,一颗心狂跳不止一短时间内心跳频率降不下来,唯有大口喘息。
蚂蚱也窜跳着过来,浑身湿哒哒的。
邢深“看”向四周。
这就是这双眼的好处了,在白天,他可能是个处于弱势的瞎子,但晚上、没灯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瞎子,他却不是。
他看到暗沉沉的黑里,大片芦苇丛的枝影轻轻晃荡。
转了个角度,看到阔大的水塘,塘面泛着冷光。
再转,看到远远的低洼处、稀疏的芦苇间,站起一个人泛白的轮廓来。
有人?
邢深心头一紧,旋即想起之前问过老刀的那句:“那个炎拓呢?”
不可能是普通路人,路人遇到这阵势,早吓跑了,看热闹也不是这么看的。
他轻轻唤了句:“蚂蚱,来人了。"
蚂蚱已经被“调教”得很守规矩,“来人了”意味着它不能让人看到面目:它察觉到兜帽掉了,爪子扒拉着,把帽子罩上,脚爪谨慎地藏进裤管,手爪也缩了回去。
炎拓没打算久留,他还有场子要赶,眼前这烂摊子,就留给脱险的那人收拾吧。
他转身往东走,路上捞了把滩泥,抹到衣襟腿上,又折了几根断芦苇,断口处用力擦过脸颊额头。
待会有适合的地方,他再地上滚一把、头上蹭点土,基本就逼真了。
才刚走了一段,听到身后传来塞翠的声音,猛一回头,声音又不见了。
这种野地、乡下,不比大城市,夜里要暗多了,加上不想引起对方的注意、手机又关了机,炎拓都是借着夜光、摸黑走的。
他实在看不清。
不太对劲,他定了定神,继续朝前走。
那声音又来了,塞寇翠翠,幽微细碎。
他枪柄紧攥,喝了声:“谁啊?”
远处,邢深确认了:没错,是炎拓的声音,他没见过他的脸,但蒋百川刑讯炎拓时,留下了不少视频资料目盲之人,对声线非常敏感,即便离得远,他也能听得清楚。
没找错人。
他屈起两指送到唇边,打了个很低的唿哨。
这唿哨打得很有技巧,顺着风送过来,听来几乎跟风声一样,人耳很难分辨得出。
炎拓摁不住了,他揿开手机,准备调手电,就在屏幕光亮起的刹那,他听到芦苇丛里,传来小孩呢喃般的哭音:“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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