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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夜半三更了,侧卧榻上的皇后,却依然没有睡着。抱病在身的她,头脑昏重,身上发热,整个人晕沉难受得很,但又没有半点睡意,一直静躺在这座死寂的幽殿里,睁眼望着茫茫暗色虚空,任无数往事呼啸着从心底掠过,一件又一件,像一把把尖利的薄刃,将她的心口,割开一道又一道,在这冷寂无人的深夜里,默默淌血明郎此刻,是否也如她这般犹记得十三岁即将出嫁的时候,举家上下,都高兴得紧,她这个心愿得偿的新娘子,更是不必多说,在出嫁前夜,紧张欢喜地几乎一夜未睡,次日晨起时,双颊羞红得几乎不用涂抹胭脂。
在母亲宠爱欢喜的调笑声中,她素日的淑女端庄风范,丢了个尽,羞羞答答地盥洗更衣,由着侍女们伺|候她穿上大红嫁衣,红着双颊坐在镜台前,母亲亲自执梳为她梳发,一支送女出嫁的《白头歌》还未唱至尾声,就听侍女们一阵轻呼,原是明郎闯走了进来。
母亲轻斥明郎,但神色却是和蔼含笑的,明郎也毫不在意,只笑着道:“母亲不该骂我,我是来给姐姐送福的”,他说着伸开蜷缩的右手,一只红线系牵的福袋,垂落在她的眼前。
…明郎说,这是他一大早赶去大佛寺求来的,祝她与圣上恩爱白首,她听了自然欢喜,接过福袋,爱不释手,明郎问她今日可高兴,她如愿以偿、即将嫁与心爱的少年天子,当然高兴,笑着点了点头,明郎笑道希望姐姐一世都像今日这般开心,还说,也希望日后能像她这般,与心爱之人喜结连理、恩爱白首后来父亲病逝,明郎弃武从文,考上文探花,外放青州为官,修书至京说爱上了当地一名女子,此生非她不娶,在母亲的强烈反对下,不惜以出家相逼,向圣上求讨了赐婚圣旨,终于如愿以偿,她当时误以为那小吏之女温蘅是攀名逐利的心机之人,蓄意勾搭了对情爱婚姻挚诚单纯的明郎,还想着将她召进宫来,好生敲打一番,相见之后,才知她与明郎是一类人,秉性纯真,心思澄澈,对待情爱婚姻挚诚无比,他们俩,是真正的美满眷侣、天作之合。
这样一对天作之合的分离,是因为当朝天子吗?是因为在上林苑时,明郎就已知晓了温蘅与圣上之间的秘事,甚至知道了温蘅腹中的孩子,并非他亲生,所以才那样突然而决绝地和离吗?
是了,那时候,她追问明郎和离的因由,明郎不答反问,问她嫁给圣上可曾后悔她失宠已有三四载,明郎却是第一次这样问她,在和离之后…那时明郎应就已知道她的丈夫,对他的妻子,做下了怎样可怕的事甚至,明郎与温蘅和离,或也是圣上在后威逼一个强逼臣妻的天子,甚至挟权逼辱的,还是他视为手足的兄弟的妻子,这样的事,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手捉双雁、笑让她跟他回东宫的清俊少年郎所做的吗…不惜在建章宫前,向天下人公开这桩秘事,自毁清明声誉,留污青史也在所不惜,只为保住温蘅的性命和她腹中的孩子,圣上他,就这样爱重温蘅吗明郎,明郎现下,该是如何摧心剖肝@皇后越想越是头昏脑胀,脑海渐如越搅越稠的浆糊一般,滞重难行,半点事情,也想不动了,而身上的热烫如灼感,越来越清晰,喉咙干哑发痒,好似能令人将五脏六腑,全都咳吐出来。
她忍着咳嗽,勉力支撑着坐起来身来,下榻趿鞋,取了榻旁高几上的一盏琉璃小灯,慢走至桌边倒茶,凉透的茶水刚捧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上半口,喉咙的痒痛感便已压不住,皇后躬着身子,重重咳嗽,一股腥锈之味,也随即在口中蔓延开来。
她望向碧绿茶水上飘着的丝丝嫣红,无声静驻许久,拖着疲重的步子,缓缓走至窗边,将这杯碧绿嫣红的茶水,轻轻地泼入了花盆之中,无边夜色垂拢,水迹隐入泥里,很快干涸不见,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未大亮时,睡得十分不安稳的皇帝,便已睁开了双眼,天将晨晓,却又没有完全亮透,殿内便似有云雾缭绕,苍茫之间,半昧半明,皇帝轻手轻脚地披衣趿鞋,走近小榻,看她在深沉的睡梦之中,无意识地睡转了过来,面朝榻外,压枕着一捧如云青丝,两只手臂都搁在被外,皎肤衬着赤锦,真真是皓腕凝霜雪。
只是这霜雪虽美,但也实在是清纤地叫人担心,皇帝一边轻轻地将她的手臂掖入被中,一边在心中琢磨着怎么让她多进膳食,眼望着锦被处她隆起腹部的位置,虽然明知这样隔着一层被子,什么也听不到的,但还是忍不住动作轻柔地侧耳贴了上去,心中随之浮起小小小的满足感。
这一点小小小的满足感,似已足以助他应对今日上朝将要面对的风剑刀霜,足以助他承受天下朝野的非议责骂,其实很久之前,他就愿为能与她在一起,付出这样的代价,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到来。
皇帝慢慢坐直身体,一边轻轻手|抚着,一边凝望着她沉静的睡颜,心情安逸了没一会儿,忽地手下一顿。
她的孕期症状很像母后,母后生他的时候,是吃了大苦头的,她会不会也同母后一样.…听说女子难产是极可怕的,一旦遇上,常常会一尸两命,或是母子只能求保一个,她如今心事重重,身体虚得很,定没有母后当年康健,万一生产的时候没有力气皇帝这样一想,立觉毛骨悚然、手足发凉,他呆呆怔坐许久,再次低身,对她腹中孩儿轻轻道:
“你要乖呀,到时候自己乖乖地出来,不要闹腾”
他想了想又补道:“要是你到时候乱折腾你母亲,闹到只能保一个的地步,那父皇定是不要你的,你要想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人世间,自己就要乖.”
皇帝对着那一处微微圆隆的孕腹,低低絮絮地说了一通,忽觉身后有目光在盯着他看,僵着身体扭脖看去,见不知何时醒来的温蘅,正静静地望着他。
立如烫火般缩了手的皇帝,呵呵讪讪道:“朕醒太早,没事干…”顿了顿,又为缓解尴尬,侧首μ
望向殿外天色,“.天还早呢,夫人再睡会儿?
@温蘅明显对这提议没兴趣,掀被坐起身来,皇帝起先弹跳般起身,后又见她大着肚子,有些艰难地躬身穿鞋,立取了搁在薰笼处的新袜,殷勤上前,“朕帮夫人穿。”
皇帝有心献好,半蹲在她身前欲献殷勤,然手握住她玉足的一瞬间,上元节建章宫那一幕,立浮现在他眼前,他悄然抬眸看她神色,见她也眸光暗沉,似也同时想到了那件事,赶在她挣脱他手之前,立即主动放开,起身后退道:“朕朕唤人进来伺|候”
侯在殿外的内监侍女,奉命入内,皇帝一边由着御前宫女为他更衣簪冠,一边悄看手执金梳、默默自梳长发的温蘅,他回想去年在紫宸宫,承明殿一夜之后,他下榻披衣,请她帮他梳发戴冠,她沉默温顺地走至他的背后,接过梳具,手捧着他的长发,慢慢轻梳,他望着面前明镜中她寂澹的眉眼,想昨夜这烟眉水眸,涨满柔波,遍染娇慵之色,还有那嫣红菱|唇,那细细香息,越想越是意动的他,没等她梳完长发,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令她跌在他的怀中,手搂着她低头亲|吻,尽情回味昨夜的醉人甜美。
那时候,他得偿所愿,快意满足到了极致,只觉数月来的如狂执念,终于得到纾解,这一心事,终于走至终局,岂知一切,只是开始那时候,她万事隐忍地听服于他,而如今,他站等着她慢慢梳洗毕,备好了一肚子的劝吃说辞,准等请她待会多用早膳。
皇帝极怕她早膳也只用几粒白米,一入座便准备叨叨,然没等他叨完一句,她即已捧起手边的燕窝粥,慢慢地舀喝着,虽然最终也只用了半碗,但比起之前几日,已是极为令人欣喜了,皇帝放心了许多,临上朝前,温声对她道:“待会儿会有人捧送你父母亲的画像资料过来,看一会儿便歇歇,不要太疲累了”,又问,“夫人想见令尊与兄长吗?若想,朕安排”
他还没说完,就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皇帝知她如今再一次身世惊变、心情复杂,也不再多说,只再陪她坐了一会儿后,见朝时将至,嘱咐云琼、碧筠等人,好生照顾好夫人,离殿上朝。
朝野再多的非议,也及不上明郎冰冷的目光,去往金銮殿的路上,皇帝心中生惧,但等到殿上,见明郎没来上朝,无颜相见的惧意,便全都化为担忧,这担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令他丝毫无暇在意朝臣们的眼光,只暗暗想着明郎。
金銮殿中,温羡望着上首御座眉宇沉凝的圣上,亦是心情复杂,这几日,阿蘅置身屠刀之下,他疯狂自责自己的无能,没能查清当年真相,也无法在这样的要命时刻救她,几要忧急发疯的他,万没想到圣上竟以那样一种方式,暂保了阿蘅的性命,圣上救了阿蘅,可阿蘅恨圣上,知晓真正身世的她,知道所爱之人为仇人之子的她,不得不遵圣命住在建章宫、与她深恨之人日夜相对的她,现下是何情形温羡心中的担忧几要将他淹没了,一下朝,即至御书房求请圣上允他与阿蘅相见,但圣上却不允准他这一请求,道阿蘅不想见他温羡一怔,还欲再请时,见御前总管赵东林忽急步入内,朝圣上恭声道:“陛下,云琼遣人报说,早上您去上朝后,皇后娘娘即派人请楚国夫人至长春宫相见,夫人到长春宫后,皇后娘娘命诸侍皆退,独留夫人在内,夫人到现在人还没有出来”
圣上闻言静默片刻,忽地掷放了手中奏折,大步向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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