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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书中自有黄金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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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弈半晌,雪仍不见停,荣清才不得不目送他离去。

    书堂内正襟危坐的学子们耳力都异于常人。听得隔壁边饮茶边走棋,自己的肚子也不免叫起来。

    反正先生棋瘾非凡,一炷香内肯定不会过来周鸿的手不由自主就伸向书兜,摸索半天,掏出个还热乎的饼子。

    他就着墨香咬下一大口,险些让辣意灼痛舌头。

    大抵掺着杂粮面,谷物的细碎颗粒在齿间磨碎,很有些粗粝质朴的美。类烧饼的口感,只是更喧腾,热意从细小的气孔中偷跑出来,熏得饼皮柔润异常。

    “咔呲”饼皮缺了一大块,芝麻簌簌落在桌上,让他心疼不已。

    周鸿四下一顾无人关注。他拿起书页挡在面前,偷偷舔了下食指。

    同窗正绞尽脑汁作赋,忽闻股极馋人的芝麻椒盐香。

    周兄藏在厚书后,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反正先生一时半会回不来,他玩心大起,绕至他身前一把抽开那摞书某人正蘸着口水一粒粒捻落在桌上的芝麻,还不亦乐乎。

    同窗:

    周鸿:

    芝麻:

    无声的尴尬中,同窗咳嗽一声,率先开口。

    “周兄,这吃食是哪里买来的?”

    “奉河街如意馆。”

    见他摇摇头没听过,周鸿在桌下比了个大拇指,“在京城名气可是响当当。”

    两人左首的学子也探过头,“我随周兄去过一次,味道挑不出一点错,只是人太多。”

    他又捅捅周鸿,“这是新品吗?我怎从没见过。”

    周鸿面上有几分得意之色,四顾无人才放开了声音,“排到我时软包正好卖完,便买了两盒阁老饼。掌柜的原打算烤炉饼自己当暮食吃,正巧多做了几个,便赠给我两个。”

    周鸿去时林掌柜正拿着火镩子蹲在炉前,被这烟熏火燎呛得直咳嗽。他自告奋勇帮忙,紧紧贴在黢黑炉壁上的竟然是自己从没见过的饼子。

    大小不拘,方圆随意,膨成个微凸的半球。

    新油薄涂,余烬慢燎。

    饼上有卵石大小微凹的小坑,柴火更钟情于此,镀上浅熏慢烤的金光。

    林掌柜动作麻利,小刀一转,开蚝似的划出道蛤口。

    周鸿奇道,“这是炊饼吗?”

    林掌柜笑着摇摇头,唰唰抹两面豆酱和油辣子,在开口处夹进满满两筷的洋芋丝和辣白菜。

    他手心被塞进个温热的东西,“这是炉饼,您尝尝看。”

    周鸿吃了一口,就说什么也不再吃了。只要了个纸袋将饼子小心翼翼地装好。

    “几番拉扯掌柜的才收了钱,又多赠我一个。”@周鸿说着说着,几乎要两眼放光。

    “好吃的让人想掐自己大腿根。”

    几人都低笑起来。

    “周兄可真是口福不浅。”

    “下次去记得叫上我。”

    那白袍学子看中了周鸿的阁老饼,软磨硬泡骗来一块,一尝果然欣喜。其余人也纷纷效仿,用自己刚得的对子和他交换。

    “真有这么好吃?”又有人凑过来。

    “唔,当真!”

    左首眼冒绿光的饿狼环伺,右首生抢的土匪已经夺去了半边饼皮。周鸿狠狠将一大口素饼塞在嘴里,边嚼边护着手里的肉饼。

    肉饼里是提前腌制过的猪里脊。里面还有枚不规则圆的煎蛋。最外圈蛋白边缘微焦,好吃到周鸿快要眼含热泪被左右人挤的。

    咽下这口,书堂中突然恢复了诡异的安静。

    周鸿从纸袋里抬头,险些被噎住。荣先生正目不转睛盯着他。

    完了。

    完了!

    他听见自己内心的痛呼。

    先生上午才刚批评自己文章做得太浮,近日心思不知跑哪儿去,这下就被逮个现行。

    “吃什么呢?”

    周鸿浑身一哆嗦,只能如实回答。

    许久无声,他弱弱睁开眼,先生正看着桌上如意馆的宣传单出神。

    不光价格不菲,还是限时发售?

    从江霁容口中,荣清没少听过这家店的名字。

    扬州最不缺点心铺子,他喝了一肚子茶,此刻竟有些诡异的饿。

    见先生嘴上不说,心情却不错。周鸿大着胆子补充,“纪先生送来的礼盒便是从如意馆买来的。”

    荣清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研究半晌,总算朗声笑了。

    “今日准半天假,你们都同我去用暮食吧。”

    外头天已大黑,靴子踩在绵雪上咯吱咯吱直响。

    说起如意馆,年轻学子们不免眉飞色舞,脚步都轻快极了,只怕错过售卖时间。

    @紧赶慢赶到了,店门口一只雪白的鹦鹉先叫起来。

    “欢迎欢迎光临。”

    然后便是打油诗似的一串报菜名,从小点心到满满登登的软包应有尽有。

    声音不高,几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连荣清面上也挂着淡淡笑意。为招徕食客,如今这些食店还真是怪招百出。

    林绣正收拾桌子准备打烊,就见有人箭一样窜进来。

    这圆脸黄衫的小郎君她瞧着眼熟,似乎是隔壁书堂的学子。

    身侧一位锦袍云纹的客人悠然踱步,后头跟着几位年轻些的公子。

    江南多书院,这有些年纪的客人浑身文人气息,林绣想他应当是位教书先生。

    心里思忖着,林绣笑脸迎上去。“实在抱歉,本店最后一批软包刚卖完。您看来些别的可好?”

    荣清先要一人一碗芝麻糊,对着菜单看了会,又点份芝麻毛笔酥与各式点心。

    掌柜的干脆答应下,殷切问,“您要提斗还是屏笔?”

    周鸿没忍住笑出声,其余几人也使劲绷住表情。没想到先生很认真地答,“两种都来一些。”

    菜单末页,新写上去的拔丝莲子还墨迹未干。

    周鸿看眼外头的积雪,不由奇道,“林掌柜,如今时节还有莲子吗?”

    “扬州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小店用的从崖州运来的鲜莲子,又嫩又甜。冬日吃了还能补中养神,清心去火。”

    荣清本来不怎么爱吃甜食。尤其莲子清苦,淋上糖浆甜腻腻的,能好吃吗?

    只是听店主这么一说,再对上众学生翘首以盼的神情他合上菜单,“劳烦再加份拔丝莲子与蟹黄兜子。”

    天色不早,暖黄火苗“呲”声窜起,在灯盏里摇晃。

    因先生在的缘故,几人吃得颇文雅。没了往常调羹刮碗的脆响和吸溜声,周鸿还真有些不适应。

    饮尽最后一口,他才满足地把脸从空碗里抬起来。

    方才吃得实在太忘我了。他赶紧放下调羹,从碗后小心翼翼看先生脸色。

    哦豁!

    芝麻糊的碗竟空了!

    先生还在认真地嚼蟹黄兜子!

    与同窗眼光交汇,皆是满满的诧异。荣先生从来不重口腹之欲,今日居然破天荒地吃了许多。难得!

    其他几名学子都在心中默默记下这家店铺。如意馆,好名字,逢年过节的赠礼似乎有着落了。

    拔丝莲子米盛在荷叶上压轴出场,不像别家店那般油润光泽,只间杂几枚红绿樱桃丁增彩。

    可如此温温吞吞的杏黄却莫名的勾人馋涎。

    周鸿硬生生从这朴素如米清淡如豆的颜色中,“瞧”出了淡淡莲子香。

    糖丝极细,亮堂堂而千勾百绕。

    他咽咽口水。吃起来应当也不是太甜吧?

    荣清一捻银闪闪的糖丝,神情登时变了。“这是油底沉浆的手法?”

    难得有懂行的人,林绣笑着点头,“先生好会吃。”

    壳鼓得圆胀,而瓤半中空。

    “外壳嚼着很酥脆,仁仍很软嫩。莲子清苦的底味全没被夺走。”

    林绣笑得眉眼弯弯,还真没想到老先生对此有研究。

    荣清长筷一夹,若有所思,“好几年没在扬州见过这般手艺了。"

    最重要的是,他明明看着这莲子球在清油里浮沉过一遭,却连一丝一毫油腻气都没有。

    “林掌柜竟能一气呵成!想来若非天赋过人,实难达到如此水准。”

    荣先生夸得真心实意,让林绣久违地有点脸红。

    说起来,这道菜应该算是她从探店博主转向厨艺博主的开始。

    林绣一开始并不怎么会做菜,能火完全借自己能说会道的光。她专门开了一个系列,讲述这些快要失传的厨艺之道。

    一个油底沉浆的故事,说得屏幕前众老饕口水直动。视频发布的当晚,本市好几个酒店就都接到电话,客人点名了要吃这道菜。

    林绣乐了还没两天,麻烦就先找上门来。

    有个烹协的老专家特意出了期视频diss她。

    “有些人呐,怕是铲子都没拿过就空口白牙胡说。这细伶仃胳膊,估计锅都颠不动。”

    “琥珀桃仁之所以能和雪绵豆沙共列一级资格证考级菜,就在其油底沉浆的高级技法。”

    “嘴皮子利索可不比手中苦功。挂霜、翻砂、琉璃、拔丝、糖色,光熬糖的形态就不止这五种。我们在大灶上忙活时,她恐怕还在家捏泥巴玩呢。”

    林绣:

    从天而降一口大锅,任谁都肝火旺。林绣不得不承认人家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她还真不服气。不就颠个锅做个饭吗,有什么难?

    没想到还真不是她讲故事那般简单。她第一次炒出一大锅糖色,第二次直接把锅都烧着了林绣苦心琢磨着,过油和拔丝一锅出,如何才能不沾底?没想到每日在热烘烘的厨房苦练,还真让自己做出来。

    油底沉浆就讲究个过油而不腻。莲子从嫩白到淡黄,染上油金色,每一步都要眼明手快,死死盯着火候变化。练个几十天,手上被油点子溅得脱敏,手法也就差不多。

    文艺点说,“无他惟手熟尔。”

    与她相谈甚欢,荣清想起江霁容给他带来的那本手稿。

    食汇集第一卷,盛京篇。虽然字不很美丽,但不只食评,更多引经据典的,还夹杂一两句俏皮的批注。

    自己当时怎么说来着?似乎是夸她躬身于市坊,闻弦歌而知雅意。

    埋头苦吃的学生们总算停下,荣清起身,“早听周鸿说起,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

    林绣不太谦虚地笑着应了,亲自送到门口,“诸位慢走。”

    荣先生此刻心情爽朗,忘了刚才把他们写的文章骂个狗血喷头的事情。

    对追出来送他的小娘子摆摆手,“我们两日后再见。”

    林绣挠头,“还真是不巧。在下两日后前往赴宴,不过您来小店找梁新也是一样的。”

    荣清意味深长地笑了,“总会有办法。”

    周鸿手中的灯盏忽闪忽闪,向着书堂越行越小。最后成了粒微黯的雪籽,纷扬在扬州水晕开的雪天。

    目送几人走远,梁新从里间奔出来,“大人午后来时说那位先生已到扬州”

    林绣一拍脑袋,好像突然就知道这位是谁了。

    又有点恼,哪怕再留他坐一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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