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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小厮前来撤去餐盘,林绣还是感觉飘飘然如坠梦中。早在盛京时她就听过荣清的大名。这位荣大家所著从话本到诗集样样俱全,出一本便风靡一本,连同盛京的纸价都要飞涨一波。
更别说届时接风宴上还有扬州书社的其他印商走出恒泰楼的大门,她才恍然发觉,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江南的雨不似盛京,婉秀缠绵如哀怨的小情人耳语。
铜铃轻摇,檐雨如绳,朦朦胧胧地笼住木窗。只是对于赶路的行人就有些讨厌。
林绣刚想退回檐下避一避,头顶一个圆融的阴影突然遮住潇潇雨帘。耳边温润的声音响起,“多有得罪。”
细碎的珠子在脚边崩裂,连溅起的涟漪都好像心花怒放。
林绣道声谢,毫不客气地钻进伞中。
江大人把伞往自己的方向斜过来,神色如常清冷,只是耳尖有些泛红。
林绣仰脸看他,嘴角莫名翘起一个弧度。
不过方寸之地,离那么远干什么。
他半边云白衣襟飘上点雨水,实干派林掌柜干脆拉着衣角把人拽过来些。分明有伞,怎还湿了衣裳?
对上她明澈的眼神,江霁容微微一顿。
淡淡皂角气息一下萦绕怀中。雨打檐瓦声渐渐大起来,盖过了呼吸声。
伞下的小娘子伸手去接那豆大雨珠,眉眼弯弯,“多谢大人。”
他抿了抿唇,也忍不住笑意,“何必客气。”
不动声色地,伞柄亲昵蹭向她,雨丝斜斜地飘散在江霁容肩头。
一把纸伞,撑起一方圆融而静谧的小天地,连温度都热了几分。
伞外是误入雨淋皴山水画的行人。
一小童专捡水坑走,“啪嗒啪嗒”溅了满腿肚的泥点子。
有个年轻女孩没披斗篷也没撑伞,只顶着张阔大荷叶赤足跑过,笑声如银铃。
林绣看得兴味盎然,忍不住浮想联翩,“若邀来陈大家,想必定要研墨绘一幅稚子戏雨图,或是雨下佳人图。”
一路走来,雨势不见小,地下窝起了大大小小的清潭。
林绣“不觉已是画中人”,玩心大起,专注于找到每一个水坑并踩上去。
鹅卵石磨在脚下,滑溜溜凉浸浸,还挺舒服。就是走起来鞋子有点松垮.
她扭扭脚踝,鞋上系带果然“啪嗒”一声掉了。
本来图轻便软和,在早市上买了双草编的鞋。谁也没想到下雨,再加上质量问题,这便宜没捡着,才走几步鞋就进水。这下鞋袜全湿透了,还粘上湿溜溜的青苔。
实在可恶,明天要找老板说理去。
如此想着,林绣干脆甩了鞋拎在手上,赤脚而行。
江霁容把伞往过移了半寸,悄悄偏过头。身侧笑着踩水坑的、与破庙里吃烤山芋诗兴大发的、书房里为他人愤愤的身影完全重合。
从前自己不过一行经路人,如今已能站在她身边,共享放空一切的安宁。雨天真好,若天天下雨也教人欢喜只是总归天气凉了,路上又不平。
他望了眼脚下浅浅水坑,容色肃正,“当心踩断蚯蚓。”
林绣悚然,看这人轻笑,又有点恼。
蚯蚓早冬眠了吧,莫不是诓我?林绣正要开口,就见他停下脚步,“如今天寒,姑娘若赤着脚走回去容易着凉。”
一惯的清越嗓音,林绣莫名听出了几分因关心有的温柔。
哦豁!她在心中告一声得罪。
“那便多谢啦。”
不等大人再说,林绣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而后很不客气地垫脚跳到背上。说是跳,因为加了助跑,一点旖旎的氛围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地,江霁容反手稳稳环住她。
就这么强行碰瓷,背上的人为自己找到个很舒适的姿势趴下,然后满意地喟叹一声。
江霁容:
脖颈间窜起一阵轻微的痒意,酥酥麻麻,带着她温热的气息。
“我知道右拐有家鞋铺子。”林绣叹声气,凄凄惨惨开口,“但我此刻脚冷得厉害,还被雨水激得奇痒无比,只能拜托大人啦。”
江霁容抿唇,“乐意效劳。”
正得意偷笑的林绣:???
往前走便有了三两躲在亭子下避雨的行人。
戴着大斗笠的老翁匆匆跑进亭子里,这才舍得撒开湿透的布兜。里头半兜果子个顶个的饱满红艳,一点未沾雨水。
在衣襟上擦了擦,他先递给身旁的老妻。
白发苍苍的妇人隔着雨幕向林绣喊话,“小娘子,要进来吃个果子吗?”
老翁看眼某个清正的身影,笑着轻拍她肩膀。
林绣手里还拎着断了带子的草鞋,闻言只能歉意一笑。
“多谢婆婆啦。”
冷雨淅沥,水波荡漾。
趴回他颈窝,林绣感受到某人耳尖一点异于平常的温度。她又换个舒服的姿势,这条路竟长得怎么也走不完。
渺渺天地,耳边喧嚣着草籽与风的私奔。
心照不宣中,画中人距离渐近,雨点皴总算变成了米点皴。
一场雨后,扬州城恢复了它本来该有的温度。眼看着一日冷过一日,木窗上都挂了层薄霜。
那冰凉浓酽的杨枝甘露才刚淡下去,如意馆立即挂上新招牌。
甜滋滋暖融融的气息勾来几个过路人。
“这黑不溜秋的是何物?”
桃枝笑盈盈地解释,“是五墨宝黑芝麻糊。”
有位极年轻的小娘子掀开布帘补充,“全是今年新收的芝麻。客官来一碗?”
黑芝麻炒熟,一股脑倒石墨里碾碎,再扔进去同等分的淮山药和各色豆子果仁。芝麻红枣赤小豆花生核桃仁,这五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黑乎乎黏哒哒的浓稠一锅,散发着极动人的柴火焦味。
林绣搅着锅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五彩斑斓的黑?
炒芝麻不算是技术活,但必须用心。时间短会有生味,片刻没看住就糊嘴发苦。林绣自知没耐心,大任就转交到梁新和郭柏肩上,用大铁镬慢慢翻炒。
自己则泡了壶茶,悠哉悠哉地搬个小板凳到门口捡豆子。
连着几天她都没发现城管,便大着胆子暂且占用下城市公共用地,把小摊支在了店铺大门口。
现盛现卖,要的就是暖和与新鲜。
芝麻糊几文钱一碗,过路的人都有钱叫一份。就着寒风喝完,身上暖融融的有了劲,便免不了再进店转转。是以这两日如意馆买卖极其红火,算盘都拨不过来。
没用几天,如意馆作为京城来的大酒肆分店,名气高涨许多,主要是在平头百姓里先有了声音。
林绣又雇佣几个女孩子来店里帮工。
一碗黑芝麻糊没吃饱不怕,有意犹未尽的,便走进里间坐下。早有青衫白巾打扮的小娘子引客人到柜台旁。
窗明几净,陈列一新。
甜蜜的桂花糕,酸香的山楂锅盔,葱香的小蛋糕,咸脆的牛舌椒盐饼从人到点心都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实在赏心悦目。
如此一顿并不算贵,还能吃个饱,何乐而不为?
铜壶在灶台上“滋滋”响着,小店门口人头攒动。算盘拨声二三如打豆,在生意人眼里算极美妙的音韵。
每日的备料从一早开始,方子简单,早给梁新拿去研习。林绣乐于当个吉祥物,在柜台后满面春风地迎来送往。
左邻右舍心里攀比着,难免有些眼热与不忿。当然这隐含艳羡的小小敌意只深藏心中,面对这家远自盛京来的甜点铺子,面上仍是万分的客气。
光是立冬这一天,林掌柜就收到了来自街坊数家食店的消寒赠礼。
桃枝刚把花枝摆在柜台,又被隔壁杂货铺老板娘叫去,拖回兜葵菜。
还没见过这样圆溜溜肉滚滚的葵菜呢。
林绣搓开外头的泥土,放在掌心闻了闻,不由翘起唇角。
“我们中午吃葵菜炒肉吧。”
在立冬这日习俗应吃生葱驱寒,现代人林绣不太讲究这个,让店里不爱吃葱姜蒜的几人双手双脚赞成。
用过午饭,林绣和桃枝商议着给街坊们回礼。桃枝一身毛绒羊羔袄,喜庆如散财童子,一家家走下来,俱是欢颜笑语,只是到左手边紧邻着这家酱菜铺子时却大门紧闭。
她捏着最后一袋没送出去的松仁牛轧糖,一个个丢进嘴里。
浓而不甜,好吃。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一连几日都没见开门,兴许老板回家消寒去了。"
林绣点头,“过了冬假我亲自去看看。”
几人足足吃了三天葵菜炒肉,第四日还在门口见到了提着赠礼的酱菜铺掌柜。
林绣与这一口盛京话的徐掌柜有些浅浅交情。
梁新接过徐掌柜手里的赠礼,天青色小罐装的梅菜笋丝、麻仁金丝、白糖蒜,俱散发出醇厚酱味,徐掌柜放下手里提的浆糊桶子,四周一顾,由衷地赞叹。
“林掌柜不光厨艺好,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林绣象征性地羞涩一下,还没斟酌好客套话,就见她拿起个青莲酥,“这许多漂亮点心怎不全展示出来?”
“柜台到底小了些,若全把东西摆出来,怕是客人们就有些挤了。”
徐掌柜自来熟地在如意馆转了几遭,摸摸矮几上设的暖垫,研究林掌柜订制的花瓣状长勺。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您可想再买间铺子吗?”
典卖田宅,先问亲邻。若真能成,也算是给自家铺子留点纪念。
徐掌柜看着做隔断的一堵薄墙,更坚定自己内心想法,“您瞧,若是两相联通,更是锦上添花。”
林绣被问得一怔,“您这生意好好的,怎突然要出手?”
记得盛京酱园繁多,尤其这家酱坊,以八宝酱丁闻名,逢年过节都要排起长队。
“若真是‘旺铺’,谁又舍得典卖。”徐掌柜把白纸黑字的典契递给她,看着身旁进进出出的客人叹了声,“来时大东家也如此说,可到底还是水土不服。”
盛京酱菜浓油咸,与扬州的口味相去甚远。食客们没吃馒头的习惯,最多也是买一罐慢慢就着米饭吃。
店里经营不善,女儿与丈夫还都在盛京,她独自支撑着开了些时日,也只能打好包裹回盛京。
徐掌柜正欲详谈,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面前突然多了碗极浓的甜羹。
林绣塞给她一个勺子,“生意的事不急这一会儿。您先尝尝,本店新出的芝麻糊。”
最中仰着块晶亮灿烂的糖。要融不融,施舍般透露几分甜意给客人。
黑的极黑,沉闷厚实地铺满整碗,没甚撩人好颜色。热气氤氲中,几种谷物的香气终于不再泾渭分明。
徐掌柜没再客套,接过这阔口海碗,顺着碗沿溜一圈。
暖意先给舌尖猛烈一击。
而后是缓缓流动的柔。
芝麻糊最忌喇嗓子,可这碗竟滑腻异常,一点渣滓都没有。去皮大枣的浓甜并不在口腔里游走,而是直直叩开牙关,在心底融化。
咽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莫名的踏实。如置身温泉的慵懒与昏昏欲睡,此刻外头任何风吹雨打与她都再无关系了。
徐掌柜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碗里,刚才被冻得微红的鼻子暖和起来。
每日忙着做酱菜,浑身快被盐腌入味,她对于此类吃食一向缺乏判断力。今日第一次在饮子上吃到了所谓“口感”,才知道其中滋味不只分甜和不甜。
徐掌柜喝得满足,不自觉从包裹里摸出根没腌过、顶花带刺的黄瓜。蘸上自家铺子做的八宝辣酱,脆、嫩、水头十足。
她早就习惯了每餐都要吃酱菜,此刻就着黑芝麻糊竟很有意思。
徐掌柜意犹未尽地放下碗,这才后知后觉,手心还捏着个调羹。
自己喝得专心,旁边叭咂嘴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先一步喝完的青衫郎君叫起来,“老板,给我再来一碗。不,两碗。”
林绣笑着端上,他突然吸吸鼻子,“怎么有股腌菜味。”
徐掌柜面色微变,正要解释,却听他道,“这咸味吃食也来一些!”
林绣与徐掌柜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欣喜。桃枝立即会意,将小罐装的芝麻苤蓝盛了一碟,赠给这位客人。
他起初还推辞几下,夹起一筷后却只顾着吃了。
同桌食客看着眼馋,徐掌柜大手一挥,从包裹中掏出几个沉甸甸的天青色瓷罐。
刚一掀开盖,满室吞口水的声音便更响亮。
五仁萝卜丁、辣拌野蕨菜、蜜汁瓜段,在红彤海椒末里显油油亮亮。在芝麻糊的包容熨帖中,微辣和咸更让人口齿生津,愈喝愈有滋味。
如意馆以点心为主,客人们一般拭一拭手就吃,连调羹都不怎么用的着。不多的几双筷子这会被一扫而空,在瓷罐内叮叮当当地打起了架。
一位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娘子吃了六苗糖蒜,这才放下第三个空碗,打个蒜味的饱嗝。
她擦干净嘴,又恢复了弱柳扶风的娇羞样。
对面的小郎君目瞪口呆,突然回过神来,“掌柜的,这配料可卖?我要三罐。”
“我要这辣苤蓝的。”
“掌柜的,烦给我装六份酱菜与芝麻糊。用那薄陶罐即可,正好给官府的同僚们一人一份。”
同行郎君掐指一算,“剩下不还多了一份?”
“.
我自己吃两份不行吗?”
林掌柜一指隔壁盛京酱菜坊,墙上“典卖田宅”被飞也似地撕下,露出原本金灿灿的招牌。
林绣冲徐掌柜挑眉笑笑,朗声说着。
“今日徐掌柜请客,诸位都来尝一尝。”
搭售八宝酱菜,如意馆的销售额更是再创新高。林绣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城东组织打糍粑这日才偷得些闲。
收到盛京来信的时候,她正眯着眼撸狗,暖烘烘的让人瞌睡。
庄娴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纸,琐碎事二三,却怎么也道不完。
如几人围坐一起吃倭瓜鸡蛋馅饺子,倭瓜老得骨质疏松,但苏柔“妙手回春”,鸡蛋都吃出肉味。
又如来福体重更胜从前,把一位女客扑个满怀,险些出了事故。褚钰和阿蛮的学堂放了冬假,宋先生也随两个小泼皮来店里吃饭。阿蛮吃糖葫芦崩掉颗牙,说话呼呼漏风,叫褚钰取笑了好几天。
再如刘长史与宋长史天天叫唤,林掌柜别被江南的美色迷了眼,分店开好就快回来。哦对,刘长史官升了一级,往后该称刘府尹。
林绣慢慢读着,展开随信附带的一张小孩的作业。褚钰本来写字就不俗,这下更让她自惭形秽。
末尾,庄娴又絮絮叨叨嘱咐她一番,扬州虽是南方,也别忘了穿夹袄。
林绣伏在小几上给她们回信,还没来得及好好煽一煽情,桃枝就蹦蹦跳跳跑进来。
“今晚吃腊肠焖饭吧。”
笔一歪,攒成个浓重黑点,林绣弹她一个脑瓜崩。
“也行吧。不过最好有点豆子配。”
墙角堆着筐泛着绿意的豆荚,尖尖地冒出个角。林绣笑得险恶,“都剥完就吃。”
暮食时间,几日未见的江大人姗姗来迟。
江霁容进来时,正好碰到林绣和桃枝蹲在地上,有财在她们身边尾巴摇成一朵花。
两人一边哼着歌一边比赛剥豆子,神情还颇专注。
江白刚想通报一声,看眼静默观战的大人,很有眼色地伸回手。
林绣把堆成小丘的白瓷盆往前一推,“我赢啦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不叫人通报一声?”
“半刻前刚到,看你专注便没打扰。”
她指甲剪得圆圆短短,好胜心上来也顾不着那么多。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吹手,好辣。
江霁容回车上取来清凉止痛的药膏。
林绣乖乖涂了药,又有些遗憾,看来接下来几天不能再啃大拇指了。
浅浅猪油香突然钻进她鼻尖。
江霁容放下手中提盒,将其中碗碟一样样取出,“今日试着做了些汤饭,还请各位指点一二。”
等着吃腊肠焖饭的桃枝:???
自己在学士府上做工时,怎从没听说过大人有此等庖厨之乐。
梁新和郭柏对视一眼,更是觉得有点悚然。莫非大人是觉得他二人手艺不佳,让掌柜的吃不好饭,才亲自送上门?
在几人复杂的目光中,林绣很淡定地接过汤碗。
嗯,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剥豆剥到手疼的桃枝到底没吃上心心念念的腊肠焖饭。
装汤水的是个肚大而深的茶壶,许是提盒里塞满棉花,此刻把双手覆在壶身上,仍有些灼人的温度。
掀开壶盖,便是一汪“藻荇交横”般的清潭,色亮如茶。
只是缺少那般诗意的孤寒,在袅袅腾起的热雾中,满是俗世清欢。
外头隐有半雪半雨的飞籁扑窗声,即使是江南的冬天,冷风也让人消受不住。
林绣推上窗,根茎类植物特有的淡甜让湿漉漉的空气都有了滋味。
闭气咀嚼几口,她眼睛一亮。
“洪湖清泥巴藕?!”
江霁容笑着点头。
冬藕不像夏藕那样脆生爽利、藕断丝连,而是粉糯柔绵、稍含就化。
脂质氧化后产生的醇类化合物有种令人心醉的芬芳,洪湖所产的莲藕尤甚,怪不得常听人说“长江鱼,洪湖藕,吃了不想走”。
猪脊骨敲碎横在砂锅底,出肉少,但骨缝间油滋滋的骨髓最吸引人。小排上的肉颤颤巍巍,似乎轻轻一抿就能骨肉分离。
汤做得足够多,一人一碗,此刻极有默契地噤声分食。
右首边,桃枝吹一吹那热气,汤头纯澈,意外地没飘起一层芫荽。
与林绣相熟的几人都知道,她爱吃葱蒜,但极讨厌姜和芫荽。
这讨厌又分一点不沾和能勉强接受作为佐料,芫荽显然属于前者。
林绣还曾与芫荽的狂热爱好者珠梨辩论过几回,非说“芫荽是馊泔水在阴雨季节沤了三天硬吃下去又吐出来的味道。”这胜利最后殃及无辜,让整个如意馆的员工都跟着再不吃芫荽。
这些江大人自然无从得知。不过上次吃牛肉面,见她将芫荽吹到一旁,便悄悄记在心里。
诸如此类,他已经在小本本上写下数条:
不吃五仁月饼,爱吃胡麻油核桃的。
不喜肝肚肺,却独爱粗粝粉红的牛舌。
讨厌太甜的点心,做菜却一定重盐重辣。
江霁容望着不爱芫荽的某人出神,突见她把头从汤碗里抬起,眉眼盈盈地笑问。
“大人果真是头回做菜?”
昨日试菜喝了一天莲藕汤自然是不算的。江霁容颔首,“不知味道可还合适?”
专业美食博主放下筷子,实事求是地点评,“老实讲,没什么油盐滋味。”
收到江白哀怨的眼神,她扑哧笑了,“不过食材本味还在,实在可贵。”
再咂巴咂巴汤头,鲜甜中竟没有一丝的土腥味。又夹一块小排细细啃净脆骨,林绣很狗腿地奉承,“啧,尤其这肉,也忒香!”
她这夸赞不全是客气。想必大人用的都是澄过数遍的清泉水、新鲜精小排之类的好材料,光食材本身就够味道。更何况炖汤也谈不上多难的技术,只要用心,很难差到哪去。
不光味道不俗,卖相也好。排骨们大小一般,列队站好,没那等连筋带绊的。汤色又格外清澈,像是从另一口炖锅倒进来的。
回到眼前的美馔,林绣诚心发问,“颜色格外好看。莫非是水好?”
江霁容再盛一碗塞进她手中,“毕竟《食宪鸿秘》有语,山泉以源远流长者为佳。扬州的水发甜,泉水尤甚,再加肉好无沫,熬出的汤也更清冽些。”
一听《食宪鸿秘》,林绣的眼睛都亮了。
“大人还喜欢看这个吗?!”她怎记得,多半年前某人还食欲不振来买八宝冰饭“看过姑娘的手稿后,突然对此有了兴趣。”
一旁默默刨饭的江白顿了下。不光这本,大人为了和姑娘搭上话,什么《调鼎集》《风味谱》愣是钻研数日。不过也怪,竟看得津津有味。
林绣眼笑眉舒,到底混迹官场多年,连捧人也如此风轻云淡。
不过转念一想,莫非真是我那食绘集写得好?
林绣美滋滋地夹起食盒里的清炖狮子头。毕竟不如自己专业,肉粒太大,香味却有些散,不过就着米饭也足够。
“那日在东家铺子吃过一回红烧狮子头,鲜口调得倒是还成。只是肉微甜,汤略油,实在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此话似乎有些诋南誉北的嫌疑,林绣赶紧往回找补,“不过清淡也有其妙处。譬如扬州的文思豆腐羹与烫干丝都极美,我在盛京吃过那几家,竟加了豆酱与鱼露,黑乎乎难以入口。”
饭桌上几人都被她逗乐了。江霁容温声道,“四时风味八百山川,各有各的妙处。以后我们还多的是机会一尝遍。”
林绣还沉浸在文思豆腐羹腴美的回忆中,自动忽略了他后半句话,很振奋地点头。
撤了碗筷,林绣教新来的小丫头下葱绿与葱白做的五子棋。
许是有道眼神太热切,小丫头不大乐意再和掌柜的下棋,借口蒸米糕跑回后厨。
林绣只能硬着头皮和江大人玩。
没成想输六胜二,几乎把一兜子铜板都赔进去。
“我还没放下去呢,不算悔棋!”
“哎哎哎,分明是你看错了。"
“下回再不与你赌钱。”
林绣最后颇有些愤愤然。这人从前是专门在街头做赌局的吗?!喝了我许多好茶,怎么就不能稍放一放水呢。
外头天色渐黑,有些湿凉,江霁容珍重收好赢来的荷包,笑着点头。
林绣输得心有余悸,送他至门口,怎么看这人眼角眉梢都很有几分得意。
呵,改日下飞行棋。
定让他铩羽而归。
走出如意馆,已是月挂梢头。
江白跟在他后头,只觉大人脚步都轻快许多。
旧宅离得不远,很快就到。
江霁容快走几步将迎上前的老仆扶起,“方叔与我何需多礼。”
看着面前沉静端方的年轻郎君,方叔有些感慨。
夫人一家成家北迁也不过几年,竟连少爷都到能成家的年纪。@信步走进竹林,方叔摸着仍泛着绿意的箬叶,更是思绪万千。
“大人小时候在旧宅时,年年端午总要吃咸粽,便取鲜箬叶来包。本来喜欢的很,可有次吃到猪肉醢料的,吐个昏天黑地。”
江白很不客气地乐出声,“府里管事阿嬷非说大人染了邪气,石菖蒲熬水捏着鼻子猛灌一通。”
想起某位同样只吃金丝蜜枣粽的甜党,江霁容自己都笑了,“从此端午我见着肉粽就绕道。”
几人边走边谈,穿至连廊处,耳边响起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数十只鸟儿扑扇着翅膀,前头树枝上立着只格外靓丽的鹦鹉。
吉祥话一句接一句地冒,让几人都不免微笑。
母亲从前尤其喜欢鸟,为了这一院小禽,连养了半年的白猫都忍痛送走。没想到赴京几年,仍是满院的欢腾。
江霁容轻抚鹦鹉的羽毛,“怎养得如此聪慧又精通人言。”
“当初夫人真是爱护得紧,食水无一不亲自照料,每日都要为其理顺羽毛。”
方叔想,爱屋及乌实在说得不错。当初老爷教了它们多少情意绵绵的话,才赠予夫人。
快走几步跟上大人的步伐,方叔又道,“尤其这般通身雪白的,小娘子家更是喜欢。”
显然大人没听出他的意味深长,江白笑着往大人手心塞把玉米粒。
鹦鹉嚼完玉米粒,又飞快地说了几句吉祥话。
“大人拿去送人多好,又机灵,又可爱。”
江霁容也如此觉得,可惜压根没往“闲教此语”的缠绵上想。
他见过家食店养着鹦鹉迎客,伶牙俐齿,很是喜人。若是如此,想必那迎来送往的人也能欢乐些。
在另外两人期待的眼神中,江霁容微一颔首,笑着接过笼子,“那便多谢方叔。”
送走贵客,林绣歇了半日,便继续伏在柜台后研制新品。揉面与烤制有梁新郭柏,只是厨房外头的事还得由自己撑场面。站一日下来,甭说腿乏腰困,连嘴皮子都疼。
收到江大人姗姗来迟的消寒赠礼时,她正吨吨吨喝胖大海。
拎起这只没甚油水的白鸟研究半晌,声音还有些哑。
“这是烤着吃,还是炖着吃?”
看眼江白惊悚的表情,林绣这才坏心眼地大笑。
“替我谢过大人。”
这只鹦哥喂得挺好,皮毛油亮柔顺。不过挑食随了它新主人,每日没有一把香瓜子是绝不肯吃饭的。
可惜肥硕美丽也有其弊端把它从隔壁大橘嘴里囫囵抢回来时,林绣才暗松口气。又想还好林来福不在此地,不然晚上就能替鹦鹉开席。
调.教鹦鹉的同时,林绣继续琢磨新鲜菜单。
初听闻如意馆买了隔壁的八宝酱菜时,同行们都在暗中撇嘴。
酱菜与甜食?这是什么稀奇搭配。
外头队排这么长,想必是雇人来的吧。
一条街外的粥铺老板先来探探虚实,吃罢却绝口不提是“粗野蛮食”。行会的其他人问她味道,只说明日去一定要再买个馒头就着酱菜与芝麻糊同吃。
林绣躲进厨房,对外头纷扰又平息的流言一概不知。
直到窗外轻飘飘落了些白芝麻时,才恍然发现,扬州的初雪带着雨意一同降下来。
桃枝搓着手直叫冷,歇了三趟才从酱菜坊搬回缸酱萝卜丁。又看眼烤炉,“咸甜馅的面包?”
在盛京时,她和珠梨没少吃了面包边,对这甜甜软软的方片很感兴趣。
只是如果往里加酱菜丁的话.
“那苏式榨菜鲜肉月饼和蛋黄月饼卖得多好!”林绣捏捏桃枝的脸颊,“等着真香吧。”
她对软欧眼馋许久,在酱菜源源不断地送来后,做带馅面包的想法更是重燃。
只是发酵和烤制总是两个难题。
从前林绣很少拍西点视频,毕竟在中式料理面前,西式烘焙的难度简直不值一提。何况美食博主家里什么都有,扔进面包机就成功了一半。
然而现在电子秤烤箱都没有,更别说酵母。
做蛋挞用的小吊炉试验几次都不行。容量小而火势大,外皮焦了里头的馅料还夹生。
一连吃了几天烤制失败的残次品,林绣不由深深蹙眉。这会远没有现代成熟的生物发酵技术。依古法用面引子发更大的面,倒是能发起来,但细腻度和气孔得大打折扣。
桃枝啃着半生不熟的死面饼子,也很有些惆怅。绣姐姐已经扛着红砖与灰泥进出几天了,每次都匆匆而过,话都顾不上答一句。若是再做不出来大约可以转行去做泥瓦匠。
正想着,后院突然冒起缕缕白烟。桃枝扔了饼子就往进奔,一个长着耳朵眼睛嘴的的窑在往外喷气。
所幸不是走水,桃枝舒了口气,“这是掏了条地道?”
林绣扬眉,“这叫面包窑。”
新砌的这座光搭建就用了她整整三天时间,小火烘烤定型,再转大火猛烧,直到内壁黝黑。
面包窑她从前拍视频不止砌过一次,可真回到古代,才发现烧窑的火候太难掌握,几次都是面包没烤熟,窑顶先塌了。林绣思来想去,给窑顶捏出两个尖尖的兽耳方便排气。
“不光能烤面包,还能烤鸡晒果干做披萨。@桃枝虽不知道披萨是什么,也很欢喜地点点头。她晒的果子被老鼠啃过,如今总算有新地方免受此灾。
林绣生怕发好的面塌陷下去,填馅的速度快了许多。
某个馋鬼揪起块微有酒意的面团,“这咸甜馅里,怎么还有些酸和辣。”
给发好的剂子盖上瓷盆,林绣继续和她瞎贫,“少见多怪了吧。赶明说不定还能上新蒜香小龙虾和椒盐香肠法棍。”
酱菜坊的辣白菜切丁,五香辣豆也统统塞进软包里,而后推进面包窑。
点心店最不缺的就是咸蛋黄,林绣还临时研制出款新品咸蛋黄辣松酱丁软包。
窑内密封极好,能升至电烤炉到达不了的高温,给面包饰以气与色的双重升华。
横冲直撞的白气将这方朦胧的美丽掀起一角,不光有栗子树枝腾起的烟火味,还多了烘烤过微焦的熟麦气息。
光是烤熟还不够,熄了柴火,余温给膨起又微陷的面包勾勒出更清晰的分界线。
原本这小小一团和烤盘颜色相近,此刻却因为华美金光脱了俗胎,飞升成神当然这全是某专业美食博主基于过往烘焙经验的合理想象。
不像是现代隔着透明洁净的烤箱玻璃板,可以窥见面包胀大再微微塌陷。几人眼巴巴地凑在窑口又不敢离得太近,只能闻着味干着急。
其中该是怎样的香与热?
半晌,窑顶袅袅地斜散出几末卸了力气的余烟。
“还没熟?”
“就快就快。”
“我好像闻到香气了!"
“那分明是刚出炉的阁老饼。”
在被问了七八回以后,林绣总算从吊炉里取出来盘黑黢黢的东西。
翘首以盼的几人不免微微皱眉。
这盘软包个头有大有小,表皮皱巴巴的,颜色是烤糊了的黑。轻戳一下很是粗糙,不硬也不软,像发面发过了的馒头。
林绣:“…”
几人面面相觑中,“吱呀”一声,凉风和人影一同挤进来。
徐掌柜摘下棉手套,边握着热茶捂手边感慨。究竟是谁说江南冬日和暖如春的!
虽说不至于叫人“断魂”吧,切切寒风吹着也真够喝一壶。
她长舒口凉气,桌上有个刚出炉的点心,热雾直直往上走。
“这是馒头?”
重回烟熏火燎中,林绣被呛得直咳嗽,还不忘解释一句,“分明是夹馅软包。馒头哪里有如此大的香味。”
林绣一捻几个彻底烤糊的,似乎是火力偏大。只有最后被塞到角落的咸蛋黄软包模样尚可。
拂去浮头焦糊的部分和滚热的窑灰,总算露出一隙金光灿灿的本来模样。她将多余的炉灰扫出来些,“这个也有点糊了。大家再等会,第二锅改良版马上出。”
徐掌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才行走在谡谡凉风里只想快点回来,此刻才后知后觉地饿了。
胃不由自主地叫了两声。
这没糊的地方吃一小口也不打紧吧.
咬一小口,挟着辣意的热气争先恐后从半月齿痕的豁口涌出。
中央紧紧嵌着一颗饱满如熟栗的扁圆。
说是颗,但不能完全算做固体的形态。标准圆的边界被悄然冲破,给饼皮也染上点点金黄。
最中央的一小块凹陷处浓稠如蜜,凝固成吹也似漫过来的一大片流霞。
而后极缓慢地顺着松软面包淌下来。似乎不消牙齿的研碎,就立即能柔软在舌尖。
眼看就要流到指尖让人忙不迭想用嘴去接。
再不管那么多,徐掌柜迫不及待地吞下一大口。
面包体熟麦的香气由微涩到浓郁,一股脑涌出来,熏得人鼻尖都红了。不同于京式糕点层层油酥烤出来的,外壳脆爽扎实,内心湿润细腻。嚼着很有韧性,可又极松软,不黏上牙膛。
“咔滋咔滋”的咀嚼声中,还多了馅心清脆的“咯吱咯吱”。
似乎是自家辣萝卜丁!她有些惊奇地睁大眼,咀嚼的动作却没停。
蓬松丰盈的丝缕中带点微咸的酱气。细小的辣意窜过口腔的每个角落。
囫囵吞了一个,徐掌柜拂去身上的碎屑,只觉周身都萦绕着这浓得化不开的麦香。
如瀑流下的绵绵金沙,好像要将铺天盖地的寒都融化了。
她脱了夹袄转身推开窗,新雪打着旋儿落进茶盏中,清气如泠泠泉水,淡极无味。
一口面包一口茶,踏实而熨帖。
如果急急奔出来的林掌柜并不以诧异的眼神看她就更好了。
糊了分明也一样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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