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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下来,店铺装修基本完工,就差往门口挂上牌匾。凡老字号都有个敞亮又好叫的名字。譬如天福号与月盛斋之类的,几百年后仍在这片广阔土地上屹立不倒。人家的名字就既有市井人情味,又吉祥雅致、便于流传。
可惜自家小店暂时还没有层叠高楼拔地而起。如意楼有点名不副实,林绣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叫如意馆。
这是她早在脑海中千百次幻想过的名字。
如今牌匾上书这几个大字,林绣离远观察片刻,再走近细看,心里总像吃了凉柿子一样舒服。
酒香也怕巷子深,她学宋人酤酒,把酒帜高高悬起。
如意馆红红火火开业,不再是那一间小门脸。刚攒好的钱又像小河淌水似的从口袋溜走,让庄娴很是心疼。
林老板虽然也肉疼,到底觉悟更高些,大手一挥,“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酿酒累,卖酒更累。
林绣把沉甸甸酒坛子搬出来,边捶腰边想,若自己是卓王孙,定然也不同意卓文君去当垆卖酒。
她抹把头顶的汗,实在是折腾人啊。
总算停当了,她在桌前坐定,喝几口水歇息。前朝酒名起的风雅,多叫什么兰芷、瀛玉、琬醑、
玉沥之类的。还好本朝不兴这个,给她个偷懒省事的机会。
天气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行人皆在檐下快步奔走,唯恐被雨追上。
“今天会不会没人来呀?”苏柔望一眼天色,有点紧张。
看着门口并排走进的熟悉身影,林绣笑眯眯,“至少有咱们的老主顾光顾。”
没等来金龟换酒的贺知章,先来了宋长史和刘长史这两个老饕。给她送上对金蟾蜍和玉白菜,再讲一串又一串吉利话。
林绣眉开眼笑,大俗即大雅,甚好甚好。
酒逢知己,推心置腹,饮千杯亦难醉。
宋长史和刘长史这对“怨侣”又开始斗嘴,定要给陕菜和晋菜分出个高低。
林绣斟上酒,不瞠这趟浑水,“今日酒好,不如吃些菜就着。”
时间尚早,店里只有这两人。米面肉蔬怕是吃腻了,她仔细研究着做些可口又可心的。
厨房的背箩里盛着半篓子鲜枣,脚下小缸是刚收到的白花花新米。
关于枣子和糯米,在林绣的记忆中,总有位戴眼镜的老爷爷,骑自行车载着铁甑叫卖,“卖甑糕一了哎一一”揭开棉布垫子,就是热气蒸熏的枣糕。
讲究的用毛头蜜枣和无锡糯米,黏糊糊甜滋滋蒸成一大块。她用的普通江米和大枣,也一样甜蛮。
林绣递上两碟甑糕,传说中西周时贵族才能吃到的美食。
陕地人似乎吃惯了此物,刘长史吃着果然好。宋长史却嗓子呼哧呼哧的,怕是被购着了。
他放下糕,喝了一满碗果酒才顺下去。
瞅过来添酒的苏柔好几眼,“这位小娘子好陌生,从来也没见过。”
林绣从小厨房探出头,笑着招呼一声,“那您日日都来就能认全人了。"
林绣一早按外国感恩节时的习惯,在后院搭起个烧烤窑。只是用不了多大,毕竟普通鸡也不像火鸡那般个头。
按西洋做法,她往烧鸡的肚子里塞满苹果块和梅子。尤其是小酒盅一样大小的梅子,红的泛酸,紫的如蜜,圆溜溜颇可爱,把鸡肚子撑起来。
谈起鸡肉,李家某位皇帝曾说鸡肉非肉。话是类似白马非马的歪理,其实林绣倒有点赞同这观点。
可惜实在生不逢时。牛肉不让吃,猪肉是贫贱物,羊膻气过重,除了鸡鸭鹅等家养禽,能吃的肉实在不多。
记得有本书上写,黄河结冰,天寒地冻,躲进屋子木炭火盆烤着,用口蘑漱只肥鸡炖在一品锅里。还好现在天气不算凉,不然自己肯定要躲进被窝里流口水。
嘴里口水打转,眼前木盖被扑腾的蒸汽顶起。
陈皮、豆蔻、良姜、肉桂,有什么放什么。只要千万别忘了撒几把菜名里的豉椒。
先炸后卤,再浸泡在卤水里,大火滚开了,用小火“焖”出精华。
一个不大也不肥的鸡,被炖的酥烂脱骨,香沁肺腑。林绣突然很有自信,说不定都不比外国的烤火鸡差呢。
并非滴答着黏稠蜜汁的香甜,也不是肥润丰满的油亮,这只鸡有点干巴,还有点羞答答的瘦。
吃食也论容貌第一,内在第二。这般小小的嫩鸡,不够夺人眼球,声势上就差了些。
虽然如此林绣扇动眼前的白气。
就是这样羞涩的一只小鸡,怎么飘出如此美的味儿。若真用口蘑漱了,该有多香。
多想无用,林绣赶紧用白瓷盘扣好,端出外间。
不等她多说,就听见一片吞口水声。
林绣笑着再补充一句,“都来尝一尝吧。”
趁着刚上桌的鲜活劲,撕下金黄酥烂的皮,露出里头嫩生生的白肉。
宋长史自己先连皮撕了条腿。起初用红木筷子怎么也夹不住,又不好劳烦林小娘子给他换一双。
吃饭不会用筷子,多矫情啊。他思考片刻,撸起袖子,用手直接擒住鸡大腿。
刘长史指着他摇摇头,又对林绣笑,“你说这人,哎。”
林绣无奈地勾起嘴角。
趁他们编排自己的功夫,宋正甫已经解决掉一只鸡大腿。
皮酥骨烂,轻轻一抿就要在舌尖化开。先炸后卤,体型缩小不少,由此说来自己吃的并不多,还得再来点。他又伸出手去,这次撕下条翅膀。
刘长史深吸口气,香味眼看就要溢出盘子,说多了都是口水。
吵吵嚷嚷声突然静下来。
林绣问着味道如何,宋长史并不说话,只是又夹起一大块肉,这才神情餍足道,“好嫩!”
外皮麻辣味极重,可就是没掩盖掉肉味。
让人不由击节的、最纯真的、始自原始的肉味。
就像形容生蚝与蛤蜊是海水的淡咸,这鸡肉,简直是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灵鸡。宋正甫吃得激动,就差当场做一篇赋颂鸡。
刘长史光怕被他全吃完,赶忙左右开弓地追赶。吃了一轮,才匀下气慢慢说,“瞧您这吃相。”
见宋正甫不理自己,又搡搡他的胳膊,“看把你噎着。”
“无碍,无碍。”他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囊囊。
刘长史很遗憾地摇头,“想必你们晋州那地方不常吃鸡。哪像我们陕地人,天天吃得都腻烦了。”
宋长史把盘子挪到自己身前,“那感情好,本来还想一人一半的。就不劳烦你了。”
刘长史嘴硬,吹胡子瞪眼好一会,还是软下语气,“让我也吃一口。”
庄娴为他俩人满上酒。
烧鸡配酒,堪称永恒的经典吃法。这对密不可分的情侣中,至多再插一碟炸的酥香的花生米指尖一捻就能搓掉薄薄的粉红外衣。如果佐酒,就不能再多了。
林绣煞有介事地接口说起来,“若再有五香腐干,容易对身体有害。”
宋长史被勾起兴致,“此话何解?”
林绣表情很是认真,“会喝出饮酒太多的事故。”
两人会心一笑,刘长史笑着直摆手,“林老板,赶明可以去天桥说书。”
几筷下去,这只鸡轰然倒塌,只剩瘦仃仃的骨头架子。连里头塞的梅子都只留光秃秃的两粒黑籽。
@心中对于这只鸡已经到达美味的巅峰值,也算它不辱使命。
林绣收起盘子,“可要喝鸡架汤?”
两人眼睛都亮起来,齐齐点头。
等着鸡架汤的过程,真下起雨来。店里原有的几位客人都吃得心满意足,纷纷掏钱走人。他两来得最早,却毫无动身之意,预计自己走得最晚。
鸡架汤加入鲜碧绿叶菜,妥帖柔和了不少。
比起刚才粗野狂放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更多是种温情脉脉的美。
调羹舀起,慢慢吹温,入口前可捎带几句小闲话。也不妨碍喝下这口,再和别人斗嘴。
雨声打在房檐上,时而是哗啦啦的,时而又转成唰唰声。
宋长史搅着碗里的汤,话多起来,“为何这两日不见江大人?"
林绣耸肩,她自然也不知道。刚端起盘子往回走,就看见门口有个熟悉的清瘦身影。
感情我这嘴是开过光,宋长史赶紧擦了嘴上的油。两人纷纷放下调羹站起,江霁容同样回礼。
虽是熟客,礼仪也不能少,林小二在里间也不忘招呼着,“客官请入座。今日小店刚开张,酒水免费。”
@兼职小二的老板擦干手,施施然走出来,“江大人您来点什么?”
江霁容扫了眼大快朵颐的二人,淡淡道,“和他们一样。”
她眨眨眼,“今日素樱桃丸子也很新鲜。”
江霁容点头一笑,“好。”
刘长史看他心情好像不错,大着胆子揶揄道,“林老板,你不地道。好东西不给我们来一盘。”
林绣从酒坛子里艰难挤过去,补充一句,“您放心,人人都有。”
寻常做假樱桃,用的多是土豆泥。样子虽像,口感却完全不同,嚼起来粉粉面面,毫无多汁的爽脆。
林绣改用荸荠和冬瓜,切成小丁,加鸡蛋打匀搅散。
荸荠圆鼓鼓一个,握在手心冰凉。林绣挑眉,怪不得叫地下雪梨,还有个诨名说是江南人参。身子扁圆,上面的尖芽细细小小,像小丫头的短辫子。
从前看汪老写小英子在地里踩泥,一伸手就捞起红紫红紫的荸荠,着实把她馋了许久。
炸一小会就用大笊篱捞出控油,再点上薄芡。
状若樱桃,颜色金红。撒把翠绿豌豆粒,淋少许明油即出锅。
江霁容闭气嚼了一个,真有点樱桃的甜脆。
“林姑娘。”吃了几口,他犹豫着,还是叫住林绣塞给她东西。
她手心里多了个印章,刻着“如意酒肆”四字。桃枝接过,很小心翼翼地擦拭,“真好看。”
苏柔拿来一看,“玉的。”
林绣若有所思,“要是玉的,就更舍不得用了。"
她思绪有点乱,外厅里江霁容回想着昨日陶玄安的话,也一时难静。
“送女子什么?当然是发钗首饰。或者你有没有家传的玉佩,总之不要小气。”
江霁容沉吟着没说话。
林姑娘不像是喜欢首饰的人。至于家传之物,似乎只有后院埋的那坛酒。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尽出馊主意。”
陶玄安也冤枉,问了江白才知一二。不由朝他走的方向愤愤大喊,“你又没告诉我是新店开业送礼。”
雨势渐大,眼瞅着没什么人来,林绣有些遗憾地把门口摆的竖型招牌收回来。
店里这三位贵客像是约好了似的,饭已经吃完,就是赖着不走。
雨声中显得敲门声更小了,响了半晌才有人听见。这会还有人来,她惊讶地开门,赶紧把人迎进屋那人抹把脸说明来意,是替今耀楼掌柜的送来开业贺礼。因下雨来晚了些,伙计连连抱歉,搞得林绣很不知所措。
新店开业是有同行赠礼的习惯,只是小小一家店也有人送来,这感觉实在很好。
一问才知,掌柜的是位妇人。怪不得如此精明能干又和善,林绣在心中把她夸了个遍。
送走那位伙计,她和苏柔用葱绿和葱白下五子棋,顺便给宋长史和刘长史也做了副。两人很是“少见多怪”,兴致勃勃对弈起来。
江霁容从书架上随手拿起本书,边饮茶边看。
她还是疑惑,怎么都不回家呢?
来福有些食困,窝在自己怀里昏昏欲睡。
望向外面的风雨琳琅,林绣又想,没客人也好,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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