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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时候真正读度过的地方,在棚户区,在城中村。蓝色的棚屋绵延连片,她每天从那里穿过暗巷,绕过猪肉档,走过沤着糜烂甜味的水果摊,去上舞蹈课。
应帆牵着她的手,身段优雅从容,下巴微抬,目光从不斜视,旁人看她,像看只不合时宜的天鹅。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一路随行。
“又带她女儿上舞蹈课呢?”
“真舍得。”
“你懂什么呀,这叫投资。”
“那是,人家跟我们不一样,落难小姐。”
“噗,什么小姐,哪个不要的二奶怕不是?”
那时候的大湾区,漂亮点的,在别人眼里不是二奶,就是大佬的女人,棋牌室一桌麻将凑个搭子,能凑出三个情妇。
港澳的男人甚至都不必发达,只需稍有点钱,就能在内地建立第二个家,生儿育女,每月往返。女人当了情妇,在亲戚间不必遮掩,穿金戴银,大大方方地说,我家香港那个,生不出儿子。
但应隐知道她妈妈不是。她是知道她父亲的,生得很好,高大俊朗得能演TVB的武生,人也忠厚,唯一毛病,是贪杯三两,酒品不好。
在全民掘金的年代,一个男人如果上进,忠厚便是品行,如果不上进,忠厚便只是窝囊。
应帆很上进,男人很窝囊。
小时候,应隐并不很懂得母亲的傲气,她的傲气是自欺欺人的,在这样的弄堂巷子里,一到夏天傍晚,满地都是敞着肚皮剔牙线的男人,女人的化纤衬衫吸饱了汗臭味,应帆的傲气、体面,都显得多余而倔强。
学舞蹈很苦,回家也要练功。同学们在大别墅大平层敞亮的客厅里练,应帆需要帮她把餐桌椅挪走,练好了,再搬回来。
“你不属于这里,盈盈,把你带到这里,是妈妈没本事,你要出去。”
其实应帆并不是一个没本事的女人。卖楼那么多年,她的提成丰厚,存在银行里一大笔。成婚后,才知道丈夫老家盖房子欠着钱,给了,剩余本金做服装生意,赔了。
售楼处请应帆回去,但丈夫不希望美貌的她再抛头露面——尤其是她身边的同事都戴了金戒指,春风得意,正是挑男人的时候。
这个城市总在拆啊建的,有一回下了舞蹈课回来,哪处高楼拔地起,蓝色玻璃楼体如此美丽。
应帆牵着她的手驻足,仰头望了很久,轻轻声:“你知道吗,妈妈本来在这里可以有一层楼的。”
“为什么没有了?”应隐问。
“如果有了,那就没有你了呀。”应帆低头冲她笑笑,温暖掌心抚她的脸,薄茧比去年厚。
应隐很久以后才知道,有个富商拿着房产合同请应帆签字,落字无悔,逆风改命。但应帆拒绝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她的心高气傲,富商扭头找了她的同事。近百万的房子无偿赠予,同事惊呼一声,就这么中了人生的彩票。
富商不算中意她,好了两年放她自由,同事移民加拿大,找了小几岁的白人男友,日子过得很富足。
“妈妈年轻时不知好歹。”
应帆偶尔会这么跟她说。
应隐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父亲在哪里。两人的婚姻只维持了八年,酗酒和窝囊让他身材走形眼神浑浊,应帆只当自己投资了一支失败的股票,离婚搬家,干脆利落。
八岁后,应隐没再见过那个男人。也想念过儿时他下班后给她带车仔面回来的日子,也羡慕过别人有父亲庇佑,但应帆让她不要软弱天真。
·
陶瓷炖锅里,鸡汤被文火煨到了火候,应帆揭开玻璃盖,用勺子撇了一撇浮末,问俊仪:“她最近过得不开心?”
“宋先生逼得她不开心。”
“她不满意他哪里呢?”
程俊仪看她绣满金线的小香风外套:“阿姨,你的衣服好漂亮,我很满意,可是我更钟意自己这件。结婚还不是选衣服呢,怎么能满意就行了?要钟意才行。”
应帆一边笑一边摇头:“你这个话,我年轻时一定为你鼓掌。”
“你年轻时也选钟意的,不选满意的?”
“我选了钟意的,现在觉得倒不如找满意的。”应帆两手在身后撑着流离台,面对俊仪倚站,身段还是很美。“我不想她再走弯路。你知道的,女儿总像年轻时的妈妈,女儿总在走妈妈的老路。”
“但是时代已经变了。”
“不管时代怎么变,女人多有钱多有本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只要她结婚,就只存在上嫁或下嫁。也没有平嫁,平嫁就是下嫁,下嫁就是扶贫咯。不结婚也行,可惜她在娱乐圈,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她这么漂亮,没人护她,周旋得她油尽灯枯。”
俊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直觉应帆说的是不对的,但怎么不对她却辩驳不了。而应隐如何精疲力竭用尽全身智慧,她比谁都清楚。
最终只能不服气地说:“阿姨你三观不正,不符合公司给你做的书香门第人设。”
“好笑,我怎么不是书香门第了?”应帆白她一眼:“我六十四祖在清朝当大官的。”
她亦嗔亦怒半真半假,说完,跟俊仪相视笑起来,也没注意到应隐在外面听了半晌。
其实她也不恨应帆。在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纪,应帆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她长大,打两份工,母女两个日子过得很紧凑。
应隐赚了钱后,第一次带应帆去北京,应帆在天.an.门对面的广场上坐了很久。
外婆病重晚期,心心念念想去北京。三千块的团费倒出得起出,但旅游团说,老人必须有人同行,那就是六千块。应帆给不了,她还要给应隐交学费。
那天北京的风很大,春寒料峭,沙子太迷眼睛,应帆坐到了日落,代她母亲看够了天.an.门。
走之前说:“一个女儿最大的不孝顺,就是嫁错了人。”
应隐知道她不是说给她这个女儿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
饭菜端上桌,丰盛精致,但气氛沉闷,保姆不敢多话,摆了碗筷就回厨房吃自己的去了。她是应帆老家的远房婶婶,按辈分应隐叫她小婶姨,但其实只有三十五岁,为人实诚木讷手脚勤快,让应帆很省心。
“再好了,妈妈盼你杀青五个月,一回来就给我甩脸色。”应帆拉开椅子,软和语气,按着她坐下。
程俊仪这会儿有眼色了,“阿姨,我们喝点酒吧,她怕水肿,好久没喝啦。”
趁俊仪去拿酒的功夫,应帆握握她的手,手指在她手背指骨摩挲着,低下头来找她的表情:“不生妈妈气了?”
应隐把脸撇开:“你这么爱宋时璋,你自己嫁他去。”
应帆“啧”一声,拖腔带掉语重心长:“好了,他不打招呼登门做客,难道要我赶他走吗?我得罪他,到头来吃哑巴亏的不还是你?隐隐,你很风光,但你的风光是看天吃饭。粉丝影迷抬举你,说难听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当红时,微博还到处都是骂你的,你还谁都不敢得罪,那等你下来的那天呢?
你总要下来的,下得漂亮,才是本事。”
俊仪怀里抱着两小坛子酒,回来时,跟怒气冲冲的应隐迎面碰上。
“姐?——哎!”
酒坛子差点碎了,被俊仪手忙脚乱捞住,另一坛到了应隐手里。她头也不回,程俊仪没看到她红红的眼圈。
·
商邵看见她发过来的短信时,蹙了蹙眉,略表怀疑人生。
应隐问:「喝酒吗?」
谁大中午喝酒?
今天是周一,是商宇的“员工食堂日”,按例在这一天,他和所有高管都要去食堂用餐。
商宇实业广阔,在全球有上万名员工,一向重视基础福利,所有食堂的餐饮服务都由绮逦酒店集团负责培训管理,质量出品不输星级。
勤德的总裁姓金,正一边陪他排着队,一边展现出体恤员工的春风微笑,时不时寒暄下今天吃什么,一扭头,发现他的顶头上司面无表情眉心微蹙。
……演得不到位?
端着餐盘的员工经过队伍末尾,一个个叫着“邵董好”,商邵点头应着,敲字回复应隐:「没有中午喝酒的习惯。」
过了会儿,应隐发了一条彩信,一只开了封的酒坛子:「喝完了。」
商邵:“……”
虽说是雅致小巧的小酒坛,但少说也有半斤。商邵不确定应隐的酒量,直接问她:「醉了吗?」
应隐更直接:「嗯!」
会用感叹号,说明是真醉了。
商邵勾了勾唇,一时难以想象她喝醉的状态。
有微信谈公事,他切出去,回复了一下,再回来时,看到一则新的短信。
应隐:「商先生只加我助理微信,却不加我。」
她好像又在怪他。
她埋怨起人来无比自然,没理也像拥有三分,埋怨的语气却是很轻的,不是真的怪你,而是某种娇嗔的控诉,控诉你让她受了委屈。
商邵倒不觉得微信和短信有什么区别,左右都是即时通讯工具。但沉默一秒,他还是在账号搜索里输入了应隐的手机号。
弹出来账号:隐隐今天不上班。
头像是个比耶,不知道为什么,商邵一眼认出来那是她自己的手。
发送了好友申请,却没被立刻通过。
讲道理,他连给别人名片都是由康叔代劳,加好友这种事,向来只有别人等他,而没有他申请别人。
金总又在松快气氛,商邵收回心神,大发慈悲对他颔首笑了一下。只是他笑意不达眼底,眸色深沉,莫名加剧了他身上的低气压。
其他人:“……”
要不别笑了…
-
绿意盎然的院子石阶上,应隐抱着酒坛,被初冬的太阳一晒,几乎要睡着。身子歪了一下,她才惊醒过来。
短信界面一如刚才,商邵没回他。
其实没什么可委屈的,但她这一上午平白受了太多指责和劝说,情绪早就淹没心口,被酒一酿,酸涩直冲鼻腔,忍不住掉起眼泪。
眼泪落花屏幕,被鸡蛋花树下的碎阳光一晒,直晃人眼。
想问他,商先生做咩不回我?
删了。
商先生你忙。
不妥。
不加微信算了,反正我也不想加。
太失礼了!
她一行字打打删删,过了会儿,眼泪花花的屏幕上出现一行新字:「应小姐是睡着了,所以才一直没通过?」
应隐止住眼泪,腮上挂满眼泪,带着鼻音疑惑地“嗯?”了一声。
风吹花落,栾树的红花扑簌簌落了她一身,她也没察觉。
·
排队等餐的队伍实在太长,金总和其他高层都已经在心里打摆,怕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少东家耐心告罄。
吃饭时心情不好,下午的汇报恐怕遭殃。
“今天人有点多,可能因为知道邵董你要过来。”金总解释。
商邵目光也未抬:“无妨。”
金总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想瞄一眼他屏幕的冲动。
聊工作?太久了,不是他那种言简意赅的风格。如果交流内容超过十句一百字,他会选择直接电话。
聊私事?但又为什么眉头轻蹙,好像被为难到的模样?
商邵确实有被为难到,因为应隐通过好友后,发了一条语音。
邵董高高在上养尊处优人生第一间办公室就在中环天际线顶端——
从没有人,敢给他发语音。
沉默一息,他纡尊降贵,决定浪费人生中宝贵的十秒去听一听。
手机贴面,应隐的声音就响在他耳畔:“商先生,向你道午安。”
她的声线清丽,但底下微微沉了一层音色,动听且耐听。但商邵此时此刻只关注到另一点。
顿了一顿,他直接拨出电话:“怎么哭了?”
没避着人,一旁金总和其他随行高管侧目而视。
搞不懂。
问女人,太冷峻。问家人,太冷淡。问朋友,太郑重其事。
搞不懂。
应隐一边接着他的电话,一边不自觉将外套拉链拉到顶。攥着银色拉片的手指很用力,指骨泛青。
她在这一刻不知道自己醉没醉,只知道自己的呼吸放轻,听到他声音那一刻,甜米酒的酣热涌上脸颊,让她眼底一片滚烫。
“商先生怎么知道?”她屏了呼吸。
商邵轻描淡写:“耳朵还没聋。”
“好厉害。”
“……”
商邵确定她醉得不轻,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心情不好?”
应隐被戳穿心事,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商邵的一声哼笑若有似无:“倒是比清醒的时候诚实。”
应隐听不出他的嘲讽,没头没尾地问:“商先生可以抱得起几斤的女孩子?”
商邵被她问得一怔,实在理不顺她的脑回路。
脑中不是没有浮起影像的,但那只是很模糊而转瞬即逝的一帧。
他定了定神,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不动声色地避开:“你醉了,应该去睡一觉。”
“商先生,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会跳舞?”她话题更跳。
终于排到窗口,一众高层都请他先,商邵掌着手机,另一手抬起,无声而散漫地轻挥了挥,请他们先去,自己则退到一旁。
“没有。”
“上一次,陪你跳舞的那个女孩子,你还记得吗?她说你教了她两支舞。”
“不记得。”商邵淡漠地回。
“她叫阮曳,是我公司的后辈。”
“怎么,你要介绍给我?”
高管们取了餐,鱼贯从他身边离开,脸上都是笑容,心里都是费解。
他们的邵董一脸淡漠,看上去意兴阑珊,但他愿意浪费时间闲聊,本身就是一种温柔。
应隐抿了下唇,“如果商先生需要的话,也可以。”
应隐没等到下文,只等到了一声忙音。
电话挂了。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又惹他不爽了?
果然是太子爷,近千万的戒指说送就送,不爽的电话想挂就挂。
风吹啊吹,栾树花落啊落,她伸出手去,接住一朵两朵三朵,摊在膝头,捻她们蜷曲的花瓣。
这是短暂的一分钟,但却漫长得足够栾树花落尽。
一分钟后,她再度接到了商邵的电话。
“对不起,刚刚不小心碰断。”
商邵很绅士地解释,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拿手机,几步路走得从容,但满食堂的员工都在看他。
“以及…”他漫不经心地停顿。此刻身边没人,他低沉念她:“应小姐。”
“嗯?”应隐屈膝抱着,等他下文。
“我中意的人,我会自己主动去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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