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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身躯一震,他目光复杂看了李长安一眼,百味交杂道:“臣知道主君的意思了。"利益之上,还有大义,是他沾染了太多朝堂上的是是非非,却忘记了真正的明君心中不会只有利益,还有大义。
他追随李长安的原因,不就是李长安和其他人不一样吗?
几片枯叶在枝头摇曳着,一阵大风吹过,风卷起了枯叶,落在李长安紧皱的眉头上,落在长安城杜有邻手中捧着的书卷上。
彭!
杜府的正门被凶神恶煞的金吾卫一脚踹开,女眷家丁的惊呼声打破了杜府的平静,杜有邻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快步走出内院查看。
杜有邻刚刚迈出内院,对上的却是杨钊那双凶神恶煞的双目和金吾卫寒光闪烁的刀刃。
“传右相令,柳勤状告赞善大夫杜有邻妄成图谶,意图对圣人不利,全家压入大理寺审问!”
明晃晃的刀刃上倒映着杜有邻那双惊愕的双眸。
杜有邻,出身京兆杜家,他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女儿嫁给了柳勤,只是杜有邻和这个大女婿一向不睦,这次就是柳勤与杜有邻争吵之后气不过,暗自向右相诬告了杜有邻。
他的二女儿则是嫁给了太子李亨,位居良娣,也就是太子侧妃在一片哭喊声中杜家一家四十七口被压入了大理寺狱。
啪咔。
一根干枯的小枝被风吹断了,摔在了那一卷再也等不回主人的书卷上,两片枯叶寂寥在风中打着旋,在风中变成了鹅毛大的雪花。
鹅毛大雪落在灵武城的城墙上。
大理寺少卿到达灵武城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那在城墙上来回巡逻、披甲执锐、浑身肃杀之气的精兵,两条腿有些发软。
他下意识摸了摸一直藏在怀中的诏令,指尖在触摸到诏书的瞬间仿佛是碰到了滚烫的炭一样瞬间就缩了回去。
大理寺少卿嘴里发苦,心想也不知道圣人是怎么想的,让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来押解手握重兵的四镇节度使回长安审问.
万一王忠嗣本来没反,被这么一逼迫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这颗大好头颅岂不是要被朔方军砍下来祭旗?
这世道,官员是真不好做啊,大理寺少卿暗暗决定,倘若这趟差事他能活着回到长安,他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告老还乡。
这几年官员是越发难做了,动不动就要被牵扯进谋逆大案里面丢脑袋,分明前几十年还没有这么多事情,怎么这几年朝堂就变得这么乱了呢。
大理寺少卿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心情,抱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必死之心迈入了雄武城。
“将军,大理寺少卿在外面等您。”
李光弼轻手轻脚迈入营帐内,看着短短几月内鬓角已经生了白发的王忠嗣,目露悲切。
大理寺少卿担心自己一旦去到灵武城就再也回不来了,一路上走的速度并不快,一个月前,王忠嗣就已经得到了朝中传来的消息。
安禄山告发他谋反,圣人下旨将他压入三司会审。
短短几日,王忠嗣便憔悴的白了头。
听到大理寺少卿已经在帐外等着他,王忠嗣握着毛笔的手颤了颤,片刻后他方才搁下毛笔,平静的抬起头来。
“光弼,下一任朔方、河东节度使必然不会是我的旧部,你切莫与他们冲撞。”王忠嗣叮嘱着李光弼。
他温和看着李光弼:“我已经写信给军中旧友,请他们举荐你为下一任河西节度使了,你小子要好好带兵知道吗?”
王忠嗣身兼朔方、河东、河西、北庭四镇节度使,其中朔方和河东是王忠嗣经营了数十年的地方,河西和北庭则是这几年才到他手中的。
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已来,未之有也?。
只是转瞬之间,他这个四镇节度使就要变作阶下囚了。
李光弼是王忠嗣的嫡系,他的父亲就曾经任朔方节度副使,王忠嗣初在朔方为将时多受李光弼父亲照看,李光弼父亲死后,王忠嗣也投桃报李将李光弼看做是自己的弟弟带在身边。
李光弼一入军旅便是在王忠嗣麾下,天宝初年又担任了朔方都虞候,今岁年初王忠嗣还将其提拔为了朔方兵马使。本来王忠嗣也是将李光弼当做他的继任者培养的,对李光弼来说,王忠嗣如师如兄。
李光弼听到王忠嗣对他的叮嘱,一时间不由眼角酸涩,他忽然拦在王忠嗣身前。
“将军,此去凶多吉少,天子昏庸,奸臣当道您手握四镇数十万大军,难道就要这么束手送死吗”
李光弼哽咽道:“不如我等先将大理寺少卿扣押在军中,而后将军立刻带兵前往回纥,对朝廷便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两军交战,打上数年也是常有之事。您大可拖延几年,等到太子继位我等便奉太子又如何?
太子亦是李唐正统啊!”李光弼字字真切。
王忠嗣却斥责道:“我若拥兵自重,岂非等同谋逆,这与安禄山又有什么区别?”
@“将军又未谋反,这分明是昏君不辨忠奸!”李光弼愤怒道。
李光弼对大唐忠诚,对李隆基却没有多少忠诚,在李光弼眼中,他家将军一片赤血丹心却被污蔑为谋反,那年迈的天子早已经是昏君了。
“光弼!”王忠嗣提高了声音,李光弼在王忠嗣严厉的注视下气势越来越弱。
“不可妄议天子。”王忠嗣略微放缓了语气。
他叹了口气,看着李光弼:“我知你敬爱我方有此言。可圣人既然下了旨,那无论我做没做过,我都必须要遵从圣旨。”
“这不仅是当朝圣人的威仪,更是皇权的威仪,我不遵从圣旨,那往后其他人呢?倘若人人都不遵从圣旨,大唐就要乱了套了。"
王忠嗣沉声道:“你可知我忠嗣之名从何而来?我的父亲为大唐战死沙场,圣人言我是忠良之后,方才给我赐名‘忠嗣’。我家世受皇恩,天下造反不能自我王忠嗣始!”@“圣人已经老了,他不值得将军送命!”李光弼依然咬牙道。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既然如今皇位上那个年老的天子以“王忠嗣欲要尊奉太子”为由要害他家将军,那他们还不如干脆就尊奉太子,反正大唐历代天子就没几个不是政变上位。
王忠嗣摇头道:“我不是为了圣人,我是为了维护大唐的威仪啊。”
大唐设有十镇节度使,倘若个个都觉得朝廷的命令不合心意便不遵守,那必定会藩镇做大,朝廷势弱,到时候大唐还能是万国来朝的大唐吗?
他王忠嗣的性命固然重要,可大唐在他的眼中更加重要。
王忠嗣温和的看着李光弼:“生亦我所欲,死亦我所恶。可我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故不为苟得也,故患有所不辟也?。光弼,生死并不是我最在意的事情,守护好大唐才是将帅的责任,才是我毕生之愿。”
身为手握四镇的节度使,王忠嗣比任何人都先察觉到了节度使制度的弊病。朝廷能不能命令得了节度使,全看节度使的良心,如今大唐朝廷强大,节度使尚且愿意听朝廷的命令,可倘若有一个节度使站出来公然反抗朝廷,那其余节度使就会有学有样在藩镇自立为王。
藩镇不听帝王命令的大唐还能是如今这个四海臣服的强大帝国吗?
王忠嗣知道他若是不愿意回长安,那谁也没有办法从数十万军队之中将他带回长安,李隆基亲自来也不能。
大唐一共十镇,他自己就掌握了四镇。
可那样和谋逆有什么区别呢?就算日后大唐会弱小,节度使会造反,可藩镇之乱不能从他王忠嗣始。
“寿安公主说的对,安禄山日后一定会造反。光弼,你替我看着安禄山,莫让他损害大唐江山。”王忠嗣走上前拍了拍李光弼的肩膀。
正如当年那样,那时李光弼第一次跟随王忠嗣打了胜仗,王忠嗣也是这么拍着他的肩膀,对左右说“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
李光弼身体颤了颤,表情复杂,拱手道:“将军能行古人之事,非光弼所及也。”
他抬头看着王忠嗣,沉声道:“倘若有朝一日安禄山叛乱,光弼拼着身死也一定会平定此贼叛乱。”
“不愧是我大唐的好儿郎,不愧是我王忠嗣一手带出来的好将军。”王忠嗣哈哈大笑,将自己的佩剑解了下来,交到李光弼手上。
“此护国之剑,便交给你了。"
李光弼狠狠点点头,紧紧握住了王忠嗣交给他的剑,目送着王忠嗣的背影离去。
王忠嗣宁可赴死,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诬陷而死,也要保天下安稳。
四百年前,东晋有一个闻鸡起舞的将军,被帝王怀疑而放弃兵权死于北伐路上;四百年后,南宋有一个姓岳的将军,也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帝王害死。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君王以一己之私而害将军,将军为天下安定而甘心赴死。
军营之外,大理寺少卿听着营帐中传来的笑声吓得两条腿都打哆嗦。
他心里直打鼓。
完蛋完蛋,该不会是王忠嗣跟他手下的将军正在商量怎么拿他祭旗吧?
他就说谁手握重兵还能愿意去送死啊,早知道就不贪恋官位,在长安城就直接辞官不干得了。
现在好了吧,落到对方的地盘了,这么多士卒围着自己,他生了翅膀也难逃一死啊。
大理寺少卿面色苍白,两腿战战,脑中已经浮现出了自己死不瞑目,缺了一颗大好头颅的尸身被一群狰狞粗鲁的军汉围着用刀剑细细切作臊子然后扔到草原上喂狼的场景吾命休矣!
看到王忠嗣面带微笑走出营帐,大理寺少卿更是确认了王忠嗣肯定是要先砍了他泄愤了,要不然哪有人知道自己被下狱还能笑出来的啊。
别说王忠嗣还手握重兵了,就算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被下旨压入牢狱还都得在心里骂两句昏君呢。
王忠嗣他能甘心被迫害吗?
“别杀我不是我害得你,是圣人不不,是那个昏君要害您啊将军饶命啊!”
王忠嗣才刚出营帐,身穿朱红官袍的大理寺少卿就忽然扑到了他的脚下,痛哭流涕求饶。
他管什么骨气,先保住性命再说。真是,正常君王要杀将军不也得先把将军骗出大营再杀吗,李隆基那个老东西派他来押解王忠嗣分明就是让他来送死。
王忠嗣缓缓低头看着抱着他的小腿哭得一塌糊涂的大理寺少卿:"?”
受到迫害的那一个人不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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